周皇后是何等聪慧之人，立刻从这生硬的关心中捕捉到了皇帝意图维系表面和睦的信号。
她心头的酸楚并未消散，但理智告诉她，这已是目前最好的局面。
她垂下眼帘，柔顺地应道：
“谢陛下关怀，臣妾晓得了。定当尽心竭力，不让陛下为后宫之事分心。”
朱由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这次是真的转身离开了坤宁宫，步伐坚定。
目送皇帝离去，周皇后独自站在空旷的殿中，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这既是她的宿命，或许，也是她唯一的生路。
宫墙外的风浪，她无力干涉，也不会去干涉。
夜已深，乾清宫的烛火却燃得正旺。
朱由检独自坐在御案后，面前摊开着那份来自山东的加急密报。
吴孟明和陈霆的汇报很详尽.
兖州府哀鸿遍野，知县刘文炳在压力下初步招认.
其隐匿灾情，阻挠免税诏令的背后，确实存在着来自曲阜衍圣公府的压力。
孔家凭借其超然的地位，不仅占据了曲阜乃至兖州府海量的良田
仅曲阜就占八成，兖州其他地区良田更是不计其数，
更与地方官员，士绅结成利益共同体，盘剥佃户，对抗朝廷政令。
在皇帝明令免税的情况下，孔家依旧通过各种手段维持地租。
刘文炳声称，自己若不听命，不仅官位不保，甚至性命堪忧。
“孔家，衍圣公……”
朱由检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一种复杂的情绪在翻涌。
那是愤怒，是杀意，但更深处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纠结与权衡。
杀普通官员，甚至清洗整个北京朝廷，他毫不犹豫。
那些人是蠹虫，是阻碍国家新生的绊脚石，清除他们，是刮骨疗毒，是政治斗争的需要。
但孔家不同。
孔家，不仅仅是一个家族，它是一面旗帜，一个符号，是儒家道统在世间的象征。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远，回想起儒家思想在这个古老国度千年传承中所扮演的角色。
仁！义！礼！智！信！
这是中华民族能传承下来的重要基石之一。
仁：强调仁爱，宽容，构成了社会最基本的道德底线，要求统治者体恤民情，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绝对暴政的肆虐。
即使是他这样来自后世的人，也无法否认仁只一字的理念对于维系庞大帝国基本稳定的作用。
义：追求道义，公正，塑造了士人的气节和担当，
历史上无数仁人志士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其精神内核源于此。
礼：建立了一套复杂的社会秩序和行为规范，
虽然有其僵化的一面，但在缺乏现代法律体系的时代，为社会的有序运转提供了框架，减少了无序的冲突。
智：鼓励求知，理性，虽然后期可能偏重于经学，但确实推动了教育的发展和知识的传承，培育了大明的管理阶层。
信：强调诚信，忠恕，是人际交往和社会信任的基石，
对于维持商业活动，基层治理乃至军队的凝聚力，都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更重要的是，儒家学说提供了一套相对完整的文官选拔和治理体系，
使得寒门子弟有机会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参与国家管理，打破了贵族世袭的垄断，在一定时期内保持了社会阶层的流动性。
它强调忠君爱国，为皇权提供了意识形态上的合法性支持，
是维系这个庞大帝国“大一统”观念的文化胶水。
可以说，儒家思想早已深深植根于这片土地的血液之中，塑造了华夏文明的基本面貌，
其积极的一面，是维系社会数千年来虽历经动荡却始终不曾彻底崩解的重要力量。
朱由检来自现代，他深知单纯依靠儒家德治的局限性，
尤其是在面对弱肉强食的国际竞争和需要高效动员的战争状态时，
那种过于强调道德教化，忽视制度刚性，容易滋生虚伪和僵化的弊端会暴露无遗。
所以，他内心深处构想的理想蓝图，是儒法结合，德治与法治共治天下。
用儒家的仁义礼智信来教化民心，维系社会的基本伦理和认同感。
同时，辅以严格，公正，透明的法律体系，来约束权力，打击犯罪，保障效率，实现富国强兵。
这就像车的两轮，鸟的双翼，缺一不可。
而如今，他却面临一个艰难的的抉择。
要不要亲手砸碎儒家这面最具象征意义的旗帜？
如果孔家只是普通豪强，他会毫不犹豫地举起屠刀。
但它是“衍圣公”，是孔子嫡系后裔。
诛杀孔家，在天下士人，乃至无数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平民百姓眼中，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皇帝公开地，彻底地否定了儒家！
否定了传承千年的道统！
这不仅仅是杀一个家族，这是在动摇整个帝国的文化根基，是在向天下宣告。
维系了这个文明数千年的核心价值观，被它的最高统治者抛弃了！
可以想见，一旦他下旨查办甚至诛杀孔家，将会引发何等滔天巨浪。
南京朝廷必然会借此大肆抨击，斥之为“暴虐无道”，“毁弃斯文”。
北方尚未完全归心的文官也会人心惶惶；
甚至军队中那些受过儒家思想影响的将领，内心也会产生巨大的动摇。
这无异于一场文化领域的内战，其破坏力可能远超一场军事政变。
最重要的是，仁义礼智信这些优良传统，可能会被抛弃！
甚至孝道！
“但是……不杀吗？”另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孔家所为，已然触犯国法，天怒人怨。
隐匿灾情，等同于间接杀害无数饥民。
阻挠免税诏令，是公然对抗皇权。
盘剥佃户，兼并土地，更是加剧社会矛盾，动摇统治基础。
如果孔家这样的“圣裔”犯罪可以逍遥法外。
那他所强调的严格律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法律的威严将荡然无存，新政的公正性将受到致命质疑。
这等于向天下宣告，
法律面前并非人人平等，有些人天生就拥有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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