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王谋士离去后，听雨阁再次恢复了表面的宁静。苏暮雨将那份厚重的礼单和一箱箱纹丝未动的珍宝，命人登记造册后，直接封存入库，未起半分波澜。
夜色已深，庭院中只剩下雨打芭蕉的细碎声响。苏暮雨并未回房休息，而是如同往常一样，持伞静立在暖阁外的廊下，如同融入夜色的一道剪影。
暖阁的窗户依旧开着，小苏也未曾入睡。他坐在窗边，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亮的庭院，似乎在沉思。
“暮雨，”小苏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觉得，我们暗河，像什么？”
苏暮雨微微侧身，看向窗内那道模糊的身影，沉默了片刻，答道：“像影子，像利刃，像……永不见天日的阴沟。”
他的回答直接而冰冷，带着暗河杀手特有的清醒与残酷的自知。
小苏闻言，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是啊，影子，利刃，阴沟……世人皆如此看我们，甚至连我们自己，也习惯了在黑暗中行走，习惯了与污秽为伍。”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悠远而深沉：“但暮雨，你可曾想过，即便是最幽深的地底，也可能埋藏着照亮前路的荧荧鬼火？即便是最极北的苦寒之地，在漫长极夜之后，也终会迎来撕裂黑暗的绚烂极光？”
苏暮雨持伞的手微微一动，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在空中划出晶莹的弧线。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们行走于地狱，不代表我们心中没有对光明的渴望。”小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抵人心，“我们沾染污秽，不代表我们灵魂深处，不曾向往过纯净。暗河的路，是血腥的，是黑暗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路的尽头，只能是更深的黑暗。”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雨幕，望向了遥远的天际：“我曾见过……真正的绝望，也正是在那绝望的至暗时刻，窥见了一丝微光。那光告诉我，地狱的尽头，未必是沉沦，也可能是……新生。云雾遮蔽明月，但总有风吹云散，得见玉轮清辉的那一刻。”
苏暮雨静静地听着，那双惯常冰冷的眸子里，似乎有某种东西在微微闪动。他一生杀人无算，早已将内心冰封，将自己视为一件完成任务的兵器。可小苏的这番话，却像是一根细微的针，轻轻刺破了他那厚重的冰壳，让他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属于“人”的悸动。
“公子所言……极地地狱，可见光明。云雾皆散，得见明月。”苏暮雨缓缓重复着这句话，声音低沉，“我……不太明白。暗河世代如此，血债累累，仇敌遍布天下，我们……真的还能见到所谓的‘光明’与‘明月’吗？”
这是他第一次，在小苏面前，流露出如此直白的迷茫与质疑。并非对实力的质疑，而是对道路、对未来的迷茫。
小苏转过身，目光落在廊下那道持伞的孤寂身影上，眼神变得无比认真：“正因为血债累累，正因为仇敌遍布，我们才更需要找到那条路，那条能让我们真正摆脱宿命，让暗河得以喘息，甚至……让手上沾染的血，能有意义的路。‘彼岸’，就是那条路。它不是虚无的幻想，而是我们必须去争取的未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与苏暮雨隔着一道门槛，目光交汇。
“暮雨，你的剑很快，你的心很静。但你的剑，不应该只为杀戮而存在。它也可以……为了守护，为了开辟。”小苏的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蛊惑力，“当我找到‘彼岸’之时，我希望站在我身边的，是持剑开辟新路的苏暮雨，而不是一个只懂得执行杀戮命令的影子。”
苏暮雨身躯微震，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小苏的话，像是一道惊雷，在他沉寂多年的心湖中炸响。开辟？守护？这些词汇，对他而言，太过陌生，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他看着小苏那双在夜色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虚伪，没有欺骗，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与真诚。
许久，苏暮雨微微垂首，声音依旧平静，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你的意志，便是暮雨剑锋所向。无论地狱天堂，我都……愿随公子，一试。”
他没有说信或不信，也没有说懂或不懂。他只是做出了选择，一个基于长久以来形成的信任，以及内心深处那丝被点燃的、微弱却顽强的希望之火，而做出的选择。
小苏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带着暖意的笑容。他知道，对于苏暮雨这样的人，这样的承诺，比任何誓言都更重。
“好。”小苏点头，“那我们就一起，看看这地狱尽头，究竟是永夜，还是……黎明。”
他抬手，轻轻接住从屋檐滴落的一滴雨水，雨水在他苍白的掌心滚动，映照着阁内微弱的灯火，仿佛一颗微小的、闪烁着光芒的星辰。
“通知大家长，‘基石’的探查可以再大胆一些。”小苏收起手掌，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另外，让我们在天启城的人，开始散播另一个消息——就说，暗河寻找的‘彼岸’，并非虚无缥缈的长生，而是一处能让人摆脱宿命、重获新生的‘净土’。而开启‘净土’的钥匙……与北离的国运息息相关。”
苏暮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公子这是要将水搅得更浑，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单纯的“长生”诱惑，引向更宏大、也更敏感的“国运”之争。如此一来，那些隐藏在更深处的势力，恐怕就再也坐不住了。
“是。”苏暮雨领命，身影悄然融入夜色，前去安排。
小苏独自站在窗边，望着庭院中那被雨水洗涤后愈发青翠的芭蕉叶，低声自语：
“极地之光，破云之月……希望在那之前，我们都能……活着见到心中的彼岸。”
雨，依旧在下。但听雨阁内的空气，却仿佛因方才那番对话，而少了几分阴郁，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名为“希望”的东西。这缕微光，或许微弱，但既然已经点燃，便终有燎原之日。天启城的夜，还很长，但黎明，似乎也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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