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铅山草庐外薄雾未散。
辛弃疾推门而出,冷风扑面,院中竹影婆娑,满地青叶翻飞,如蝶舞乱空。
他立于阶前,目光落在昨夜范如玉压稿的那一角石案——竹叶已失,唯余残卷轻颤,纸页沙沙作响,似在低语。
他心头一动,忆起昨夜烛下那一片轻如鸿毛、却稳镇千钧思绪的翠叶。
那不是偶然,是意象,更是契机。
“理若藏于庙堂,终是死策;若浮于市井,随风而行……”他喃喃自语,转身回屋,取来几片新摘的嫩竹叶,置于案上。
炭笔轻执,指尖微顿,随即落笔如针,在叶背细细勾勒:“三湾分流”之要诀、“轮工兑粮”之算式,字小如蚁足,非贴目不能识。
每一道笔画皆凝神而就,既是农政之法,亦是治世之机。
写罢,他并未封存,亦不焚毁,反将这几片竹叶轻轻撒于院门外的石阶之上,任其暴露于天光雨露之下。
次日清晨,村童阿禾拾柴归途,见石阶上几片翠叶格外齐整,拾起把玩,忽觉叶背有字。
他凑近朝阳一照,竟辨出“上渠分流,中坝截半,下口留三寸”等句,虽不解全义,却依稀记得昨日家中因田沟争水险些动拳。
他抱着试意,按叶上所言调整水闸,不多时,上下游三家水量皆匀,再无争执。
邻里闻讯赶来,见一向糊涂的孩童竟能调通水路,皆惊为“天授神谕”。
有人跪地叩首,欲将竹叶供入祠堂;有人奔走相告,称“辛公夜遣仙使传法”。
篱笆影里,辛弃疾静立良久,未出一言。
范如玉提篮走过,见丈夫神色异样,轻问:“可是忧他们信之过甚?”
辛弃疾摇头,嘴角微扬:“非也。我忧的不是信得太深,而是不知该信谁。”
他望向远处山道,几个孩童正围坐溪边,以叶为书,逐字诵读。
风过处,一片竹叶腾空而起,打着旋儿飘向远方。
“理若只能由人传,便走不远;若能随风走,才真活了。”他说,“可风不择地,亦不分智愚。今日传的是‘轮工兑粮’,明日若有人借风传谎呢?”
范如玉眸光微闪,低头看着手中尚未绣完的《账正谣》布角,指尖停在一针之间。
与此同时,婺州边界,两村持械对峙已三日。
山林旧界因春汛冲毁,溪流改道,双方各执祖契,互不相让。
县衙闭门不出,惧惹民变。
张阿艾闻讯徒步百里而来,肩扛药篓,手拄竹杖,却不召“理巡会”,亦不立桩设坛。
众人正疑,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三片干枯竹叶,递与识字少年:“念。”
少年展叶高诵:“地属公理,界依水势,势变则界移!”
声落如钟。
众老农面面相觑,忽有一人拍腿大呼:“水势!对啊!春前渠工簿上记着呢,主溪向东偏了七丈,原界早该动了!”另一人亦醒悟:“我家祖辈修堰时就说——水走哪儿,理就跟到哪儿!”
纷争顿解。
两村共推匠人重勘地形,依“水势”划界,立碑一座,不刻姓名,只镌四字:“水走理随”。
张阿艾抚须而笑,归途中见山道童子蹲地划线,以竹叶教弟识字:“姐,这‘界依水势’是啥意思?”姐姐答:“就是水往哪流,地就怎么分。”
他仰天长笑,步履更轻:“辛公如今,连风都雇用了。”
而在临安宫城深处,誊录房烛火彻夜未熄。
小内侍奉命整理《乡治通典》御览本,忽觉夹页微凸,抽出一看——一片干枯竹叶静静卧于其中,背面墨书“地属公理”四字,笔力苍劲,如剑劈斧凿。
他呼吸一滞,急忙对照私藏残稿,果与《美芹十论·地权篇》笔迹如出一辙!
更奇者,他夜夜以桐油纸覆叶烘灯,竟显出隐字数行:“田非永固,界随民生;势移而不拘于契,理存而不执于名。”
此乃失传多年的《农政十二策》节录!
他双手颤抖,却不敢张扬,只悄然抄录全文,伪托为“前朝山民判例”,附于《通典·疆理卷》卷首,并加注云:“古有叶书,今有谣判,皆民心所载,不可轻忽。”
数日后,御前司礼监呈报:陛下翻阅《疆理卷》,见“叶书判例”,沉吟良久,朱批二字:“存鉴。”
风未止,叶犹飞。
某夜,范如玉独坐灯下,翻检各地传来的童谣册与民议录,忽见一处村落竟将“三湾分流”编成祭歌,每逢春耕便焚香诵唱,视同祖训。
她搁笔良久,窗外月色清冷,照见檐下晾晒的十余块绣有《理谣图》的布角,在风中轻轻摆动,宛如招魂幡。
翌日清晨,她唤来村中学童,聚于晒场旧棚。
“你们可知,”她轻声问,“那些写在叶上的字,是谁写的?”第502章 竹叶落处皆文章(续)
铅山草庐,晨雾未散,檐角滴水如漏更。
范如玉立于晒场旧棚之下,手中轻抚一卷粗麻所制的《理谣册》,目光却落在围坐的一群村童身上。
她昨夜翻遍各地传来的民谣与记事,见“叶书”之说愈演愈盛,有村落焚香供叶、以竹为神,更有老农跪拜溪畔,求“辛公降谕”。
她心中渐生忧虑——理若成谶,便非治世之法,而为惑众之端。
“风可传理,亦可传妄。”她低声自语,“百姓信的是字,还是道?是信人,还是信实?”
翌日清晨,她命村中义塾改设“理塾考辨课”,不授经,不论史,只问一句:“叶上字是谁写的?为何可信?”
童子们面面相觑。
有说“仙人所留”,有言“天降神谕”,唯有一女童蹲在泥地边,手指划着沟渠的纹路,仰头答道:“字是风带来的,可不可信,要看它讲的是不是我们亲眼见的事。”
范如玉心头一震,俯身抚其首,指尖微颤。
她忽觉这稚语如刀,剖开了迷障——理不在天上,不在碑中,而在人眼所见、手所量、心所验的田埂水口之间。
“好。”她轻声道,“此语当入谣。”
当日午时,新编《分水谣》成:
“莫信天降书,要看田里路;风吹叶叶落,理在人脚步。”
短短十六字,如石投静水,涟漪暗扩。
数日后,邻村妇人不再携子跪拜“神叶”,反聚于渠头,对照叶书所录“三湾分流”之法,自行核算工分、丈量水口。
有误者,不求神示,但查旧簿、问匠人。
一老妪笑言:“从前争水打伤三条扁担,如今按‘理’分水,省了米粮还免了官司。”
此事传至草庐,辛弃疾闻之,久久不语,终叹:“如玉此举,胜我十策。”
而此时,婺州山野之外,暴雨如注。
守碑人刘石孙披蓑戴笠,踏泥而行。
他年逾六旬,自祖父起便守无字碑,世代不迁。
那碑无名无名,立于两县交界之潭畔,传为前朝“公理碑”,凡界讼者皆来此叩问。
然百年来,碑始终沉默。
今夜,山洪暴发,溪流倒灌,碑基下陶瓮已漫积水。
寻常人必急掘排水、护碑固基,刘石孙却立而不动。
他从怀中取出七十二社新呈的“活界碑”拓片——皆是村民依“水走理随”所立之界文,无名无姓,只记地形水势。
他将拓片叠作小舟,轻轻置于碑顶。
“您守了一百二十年,”他喃喃,“该放它走了。”
风雨如晦,小舟浮起,随水漂去。
次日黎明,辛弃疾于溪畔拾得此舟,展拓细阅,见每一页皆载民生之实、界争之解,笔迹各异,却理出同源。
他握舟良久,对范如玉道:“他不再埋理,而放理走——这才是真正的‘守’。”
话音未落,远处山道传来童声齐诵:
“地属公理,界依水势!”
一声接一声,越聚越多,竟如潮涌。
雨声未歇,童谣穿林破雾,似千军万马踏野而来,震动山谷。
范如玉立于阶前,望向铅山深处——
那里,大雾正悄然升起,层层叠叠,三日不散。
竹叶难飞,谣声不传。
而义塾之内,盲童阿禾独坐灯下,指尖抚过布满针孔的《分水谣》盲文,唇齿微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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