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岗的战火硝烟尚未在记忆里完全冷却，吴庄堡的工坊区却已彻夜燃起了通明的炉火。血腥气被风送远，取而代之的是焦煤、熔铁和汗水混合的浓烈气息，伴随着水力锻锤单调而沉重的撞击声，一下下敲打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辰。
赵铁柱脱下满是破洞和血渍的戎服，换回了那身沾满油污火星的粗布匠作袄。他沉默地行走在各处工棚之间，左臂用布带吊在胸前——那是白刃战时被一名巴牙喇的狼牙棒擦过，虽未骨折，却也肿起老高，动作稍大便钻心地疼。但他仿佛感觉不到，那双因连日血战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只紧紧盯着每一道工序，听着每一个反馈。
“赵头，三号镗床的主轴又弯了，精铁强度还是不够，连续加工三百根铳管就到极限……”
“水轮联动齿轮崩了两个齿，已经停了一组锻锤，正在抢修……”
“熟铁料只剩最后三炉，新运来的矿砂品相太差，出铁率低得吓人……”
“火药坊那边说，硝石纯度不够，配比得重新调整，不然哑火率太高……”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如同工棚外料峭的春寒，无孔不入。七里岗一役，不仅打光了小半库存，更暴露了军工体系在极限压力下的脆弱。标准化、流水线生产带来了效率，也对原材料、加工精度和维护能力提出了苛刻的要求。任何一环的短板，都会被急剧放大。
赵铁柱走到一台停摆的水力镗床前，伸出完好的右手，摸了摸那根微微弯曲、尚带余温的钢制主轴，又看了看旁边堆放的几根加工到一半便因精度超差而报废的铳管毛坯，眉头拧成了死结。
“拆下来。用备用料重做一根主轴，热处理时多加一遍‘焖火’。”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稳定，“报废的毛坯……回炉，不能用了。告诉矿上的人，下次再送来这种劣质矿砂，就让他们自己吞下去。”
没有斥责，没有咆哮，只有最直接的处理指令。工匠们在他的镇定下，稍显慌乱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依言忙碌开来。
他转身走向火药坊。这里的气味更加刺鼻，硫磺、硝石和木炭粉末弥漫在空气中。几个老匠人正围着一盆新调配的火药试样争论不休。
“赵头，您来得正好。您看这硝，潮气重，杂质多，按旧方子配出来，力道不足，残渣还多，肯定堵铳管！”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匠人递过来一撮灰黑色的粉末。
赵铁柱用手指捻了捻，又凑近闻了闻。“试着加一成半的岭南木炭粉，颗粒再磨细半分。用新到的南洋硫磺试试，那个纯度好些。”他顿了顿，补充道，“先试小样，记录清楚配比和效果。以后不同批次的料，都要先试小样，不能再一个方子用到底了。”
这是血的教训。七里岗战场上，就曾因一批硝石受潮，导致数个火铳小队在关键时刻火力中断，造成了不必要的伤亡。
处理完火药坊的问题，他回到了核心的铳管加工区。这里的技术壁垒最高。林慕义提供的“铋合金”配方，能显着提升铳管的强度和耐热性，但冶炼和后续加工难度也成倍增加。对温度的控制要求极为苛刻，稍有不慎，整炉材料报废不说，还可能引发事故。
赵铁柱站在闷热得如同蒸笼的合金冶炼炉前，看着里面翻滚的、呈现奇异亮白色的金属液，额头的汗水滴落在炉壁上，瞬间化作一缕白汽。他根据经验，指挥着徒弟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风箱的节奏和投料的比例。炉火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那双专注得近乎偏执的眼睛。
他知道，教官顶住朝堂压力和内部质疑，耗费巨资建立起这套军工体系，为的就是能在野战中与八旗精锐正面抗衡。七里岗证明了这条路是对的，但也证明了这条路有多么艰难。他们是在用整个根据地的物力财力，以及匠户们透支的心血寿命，去填补时代落下的巨大鸿沟。
“赵头，您去歇会儿吧，胳膊还伤着呢。”徒弟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劝道。
赵铁柱摇了摇头，目光没有离开炉火。“等这一炉出来。告诉后面工序的人，准备好，铳管一出炉，立刻进行‘热校’，趁热打铁，才能定形。”
他说的“热校”，是利用铳管余温，用一种特制的夹具进行初步矫直和定型的工艺，也是林慕义提出的“奇思妙想”之一，能有效减少冷加工带来的内应力，提高成品率。但这需要匠人冒着高温和烫伤的风险，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操作。
当那一炉亮白色的金属液被小心地浇注入准备好的砂型模具时，赵铁柱亲自上前，和徒弟们一起，用湿布包裹着沉重的夹具，对准微微凝固但依旧通红的铳管毛坯，稳稳地套了上去。
“滋——”一股青烟冒起，伴随着皮肉焦糊的气味。赵铁柱眉头都没皱一下，双臂稳稳用力，凭借着手感，细微地调整着角度和力度。吊着的左臂无法用力，全身的重量和操控都压在了受伤的右臂和腰腿上，伤口处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让他额头瞬间布满了冷汗。
但他成功了。当铳管完全冷却，初步检测，笔直度远超以往。
“就这样干。”他松开夹具，看着掌心被烫出的水泡，声音依旧平淡，“下一炉。”
他没有豪言壮语，也不会鼓舞人心。他只是用行动告诉所有匠人，标准就在这里，不能退，也没有退路。
这一夜，吴庄堡的工坊区，炉火未有一刻熄灭。报废的零件堆积起来，能填满半个库房，但合格的铳管、修复的火炮、定装的弹药，也开始以缓慢但坚定的速度，重新补充进武库。
天光微亮时，林慕义无声地出现在工坊区边缘。他没有打扰任何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片在晨曦与炉火交织映照下、如同巨兽般喘息和运作的建筑群，听着里面传出的各种声响。
他看到了赵铁柱吊着胳膊、汗流浃背指挥若定的身影，看到了工匠们布满煤灰和疲惫却依旧专注的脸，看到了那在失败与尝试中一点点推进的进度。
陈忠悄步来到他身边，低声道：“教官，铁柱他们……这是在拼命啊。”
林慕义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知道。”他目光深远，“但有些路，只能咬着牙走到底。我们没有第二个选择。”
他转身离开，没有进去。他知道，此刻任何慰问和鼓励都是苍白的。真正的支持，是解决他们提出的每一个困难，是提供他们需要的一切资源，是顶住外界的压力，让他们能心无旁骛地对着技术和工艺的壁垒，一次次发起冲锋。
回到书房，他摊开纸笔，开始给江南几位素有往来、且对火器感兴趣的商人写信。信中不再仅仅是采购，而是提出了更深度的“合作”——邀请他们派匠人来吴庄堡“观摩学习”，并愿意以部分“非核心”军工技术作为交换，换取稳定的优质原材料供应和资金支持。
这是一步险棋，可能引狼入室。但在生存和追赶的巨大压力下，他必须尝试打破技术封锁和资源瓶颈。
信使带着密函悄然南下的同时，王五送来了最新的京师消息。
太子病势依旧沉重，但宫中传出消息，用了某种“海外奇药”，似乎暂时吊住了性命，但也只是拖延时间。崇祯皇帝在极度焦虑下，性情愈发无常，昨日竟在朝堂上以“敷衍塞责”为由，杖责了一位建议谨慎处理与虏和议的科道言官。
而杨嗣昌，则在暗中加紧与清军使者的接触，据闻和议条款已具体到割地、赔款、互市的细节……
山雨欲来风满楼。
林慕义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工坊区传来的锻锤声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急促。
个人的勇武，可以赢得一场战役。但决定文明命运的，是这深夜里不熄的炉火，是那在失败中积累的点滴进步，是超越时代的组织力和生产力。
七里岗的鲜血不能白流。他，和他的振明军，必须在这帝国彻底倾覆前，锻造出足够支撑起新天的脊梁。
炉火照夜，亦照前路。只是这前路，依旧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与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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