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内舷灯的光晕柔得像浸了水的棉絮,一声轻笑从头顶悠悠落下来,带着点促狭的尾音:“阿玉,你心虚了?”
李宁玉眼皮都没抬,声音裹着刚醒的沙哑,平得像没波澜的水:“我心虚什么?”连动都懒得动,只偏过头,把脸往枕头上埋了埋,试图避开那道过于灼热的目光。
张海杏俯下身,发梢扫过李宁玉的肩头,调笑声更盛,像揉碎的银铃:“那就是紧张喽?”不等对方接话,她又凑得极近,气息拂过耳畔,带着点刻意压低的蛊惑,“怕看见一颗满心满眼都攥着你的少女心?还是不敢对上一双盛满你的身影的眼眸。”
这话像颗小石子,终于砸破了湖面的平静。李宁玉猛地掀开眼,眉梢已染了几分恼意,却还强撑着镇定:“瞎说!”尾音里藏着点压不住的轻颤。
“哈哈哈——”旁边零的笑声立刻接了上来,清脆得像撞在琉璃上,“宁玉你脸都红啦!”
羞恼瞬间漫上脖颈,李宁玉一骨碌坐起身,拢了拢微乱的衣襟,声音陡然沉了些,带着几分不容置喙:“出去!我要换衣服。”
见逗得差不多了,张海杏忍着笑直起身,冲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轻手轻脚地往门外飘——她们本就身形轻捷,此刻更是悄无声息。临跨出门框,张海杏才回头扬声补了句:“你的行李我都归置妥了,要换的衣裳叠在床尾,现成的。”
舱门合上的轻响落定,李宁玉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指尖按在眉心揉了揉,唇角牵起一抹自嘲的笑:“还真是……鬼迷心窍。”被那两人缠了这些时日,竟连几分定力都磨没了。
目光扫向床尾,叠得方方正正的衣物映入眼帘:墨色的旗袍压在最上,领口绣着细巧的缠枝纹;外头搭着件银灰色风衣,料子挺括却不厚重;旁边还搁着一顶深色系礼帽,帽檐微微上翘,透着几分干练。李宁玉心中轻轻悱恻了一句“准备的还真是细致”。
她伸手将礼帽挪到一旁,正要去拿旗袍,却见帽檐下压着件叠得极方正的物事,薄得像块丝巾,底色是近乎莹润的白。李宁玉起初只当是张海杏顺手准备的丝巾,用来遮挡脖领,免得在外头露了破绽。
可指尖刚触到那料子,便觉出不同——似绸缎般滑腻,却比绸缎多了层玉质的凉润;摸上去像凝脂,却又带着织物的柔软。
她轻轻一抖,展开来竟是件无领的短款上衣,剪裁贴合身形,边角缝得极细密,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珠光。转念间,李宁玉便想通了——这定是张海杏当年斩杀巨蛟时得的天道奖励,这种宝衣能无惧寒暑,抵御物理伤害。
太过贵重了。李宁玉指尖摩挲着衣料,心头泛起一阵复杂的暖意。她何尝不知,张海杏对她的好里,藏着几分移情——毕竟,她长着一张与那位李宁玉一模一样的脸。可这份炽热的、毫无保留的爱护,却重得让她没法拒绝,也舍不得拒绝。
她褪去外衫,将宝衣换上。料子贴在皮肤上,先是一阵沁人的凉,驱散了舱内的闷热,不过片刻,便慢慢温起来,像有层暖意从肌理里透出来,舒服得让人几乎叹息。随后系上那条素色丝巾,遮住宝衣的领口,然后穿上旗袍,再套上风衣、扣好礼帽,对着舱壁上的镜子略一打量,身姿挺拔,眉眼间藏着几分特工的锐利,倒也妥当。
再看张海杏收拾的行李箱,打开来内里分毫不乱:证件藏在夹层,药品单独用小盒子装着,连替换的袜子都叠得整整齐齐。李宁玉略一检查,竟找不出半点需要变动的地方。她拎起箱子,指尖扣住箱柄,转身推开舱门,外头的风带着江面上的湿意涌进来,恰好吹起她风衣的衣角。
甲板上的风裹着咸涩的海腥气,三井寿一的语调像淬了冰的钢针,每一句都在众人神经上反复碾轧——他眼底藏着审视的锐光,话里话外都是试探与威逼,偏生裹着层客套的糖衣,让人想驳都落不到实处。金圣贤状若疯魔。
李宁玉还是在顾晓梦的相机里留下了那张让顾晓梦思念了几十年的相片。
下船时的码头乱哄哄的,李宁玉指尖攥着那只装甘草片的小玻璃瓶,指腹磨过粗糙的瓶身,最后还是抬手一扬,让瓶子坠进浑浊的江水里,溅起细小的水花,转瞬便被浪头卷走。张海杏站在她身侧,目光追着那点残影落了片刻,眉峰微蹙,终究没伸手去拦。
五个人挤在一辆黑色轿车里,车厢里满是烟草味、汗味与海风残留的咸腥,浑浊得像化不开的雾。李宁玉挤在吴志国跟顾晓梦中间,胸口发闷得厉害,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旗袍的盘扣。
更让她心绪不宁的,是张海杏和零下船后便没了踪影,她闭了闭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索性敛了心神养神,可眉尖始终没舒展开。
车到巷口停下,顾晓梦先一步推开车门,转头便拽住李宁玉的手腕,语气带着点执拗:“玉姐,跟我回家住,我那清静。”
李宁玉轻轻挣开她的手,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声音放得柔却坚定:“不了,我得回自己那儿。”
吴志国跟着推门下了车,没说话,只是默默跟在李宁玉身后,看着她踩着石阶上楼,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拐角,才停下脚步。
风渐渐起了,卷着尘土扑在脸上,他却像钉在原地似的,一动不动。没过多久,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打湿了他的军装,后背很快洇出深色的水渍,他依旧不肯走,目光牢牢锁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李宁玉进了屋,扑面而来的是股冷清的霉味。她唤了声“刘妈”,半晌才见老佣人端着杯温水出来,脸上带着难色。“太太,您可算回来了。”刘妈把水杯递过去,声音压得低,“自从您走后,先生就没再给过买菜的钱,家里米缸都快空了。”
李宁玉握着水杯的手微微一顿,指尖泛凉——那个名义上的丈夫,她的亲哥哥,终究是半点情面都不留。。
这一切,都被躲在楼道阴影里的张海杏看在眼里。恰好撞见吴志国淋雨的模样,又听见屋里刘妈的话,心里顿时翻江倒海:一边唾弃吴志国的痴傻——明明护不住,偏要守着这空壳似的等待;一边又忍不住吐槽李宁玉那个废物哥哥,占着丈夫的名分,做的全是糟践人的事。
等刘妈拿着钱出门籴米,屋里彻底静下来,张海杏才轻手轻脚推开门,身影在玄关处显现。
“你们俩跑哪去了?”李宁玉语气里带着掩不住的担心。
“好了好了,阿玉别担心。”张海杏快步走过去,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放得软和,眼底却藏着几分未散的锐气,“我们俩这不是好好的?去干了点活,耽误了会儿。”只是她没解释干了什么。
李宁玉还想追问,却被张海杏递过来的一盒桂花糕打断。“饿不饿?”张海杏打开食盒,清甜的桂花香立刻漫了开来,“从船上下来到现在,你一口东西都没吃,先吃点点心垫垫肚子。”
食盒里的桂花糕切得方方正正,表面撒着细白的糖霜,还嵌着细碎的桂花,看着就精致。可李宁玉却皱了皱眉头,眼神里带着几分疑惑:“这个时节怎么会有桂花糕?再者,你是怎么买的?”眼下物资紧缺,桂花本就难得,更别说这样精致的点心,再者,张海杏没有实体,身上又哪来的钱?
看她这副心思百转的模样,张海杏就知道她想歪了,忍不住笑了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想什么呢?这不是买的,是我自己做的。”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眼底闪过丝狡黠,“至于是怎么做的——保密。”
见状,李宁玉也不再追问,她确实饿了,腹中空空的发慌。拿起一块桂花糕递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入口先是淡淡的桂香,随即便是清甜,甜而不腻,糕体细腻得入口即化,顺着喉咙滑下去,竟奇异地让空荡荡的胃里泛起一阵暖意,连胸口的闷意都散了些。她微微一怔,抬眼疑惑地看向张海杏。
张海杏早看出她的心思,微微一笑,解释道:“这是用些有灵气的食材做的,特意给你做的。”她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忧虑,“你胃不好,吃这个能温和滋补。本来想给你煲汤的,又怕你晚上还要吃正餐,喝了汤就吃不下别的,便做了这点心。”
说着,她又转身去沏了杯茶,茶汤清亮,飘着几片不知名的绿叶,递到李宁玉手里。李宁玉抿了一口,清冽的茶香在舌尖散开,带着点微甘,入喉后竟觉得浑身都松快了些,味道着实惊艳。
“你这身体,太亏了。”张海杏看着她喝完半杯茶,语气沉了沉,眼底的忧虑更甚,“你才不到三十岁,可这身子骨,却跟四十岁的人似的,得慢慢养,不能再耗着了。”
李宁玉捧着温热的茶杯,听着她真切的叮嘱,心里泛起一阵暖意,脸上漾开一抹温柔的笑,眉眼间的倦意都淡了些:“好啊。”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对未来的期许,“等到战争结束,硝烟散了,我一定好好听话,好好养身体,再也不熬着了。”
张海杏看着她眼底的光,心里却微微发沉——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
等李宁玉放下茶杯,不再吃点心,屋里的气氛渐渐静了下来。张海杏斟酌了片刻,神色慢慢变得严肃,开口时声音压得很低:“阿玉,有些事情,说实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她看着李宁玉的眼睛,里面映着自己的身影,“但你太聪明了,心思又细,就算我不说,你是不是也猜到不少了?”
李宁玉早等着她开诚布公,闻言,只是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然后轻轻放下手中的食盒,语气平静得近乎淡漠,却字字掷地有声:“没错。”她抬眼,迎上张海杏惊愕的目光,缓缓问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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