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明，苏桐推开案上未合的密报，起身整衣。昨夜灯火未熄，今晨却无倦意。她换下官袍，着一袭素色深衣，缓步出殿，径往明理堂而去。
今日是讲学首日，宫门前已有百姓驻足观望，却不敢近前。她立于阶上，目光扫过人群，见三名老儒立于阶下，袖手不语，眉间含冷。她缓步下阶，拱手行礼：“诸位先生肯来，已是抬爱。今日所论‘礼之本’，正需高贤指正。”
三人互视一眼，终未拒之。她亲自引路，请三人入前席。又命人增设三座，请今日受邀的匠人落座。织工徐阿娘低头抚衣，略显局促。苏桐轻声道：“不必拘礼，今日谁言有理，谁便是尊者。”
钟声三响，讲学开始。她立于台前，声不高亢，却字字清晰：“礼乐何来？不在高台，不在典册，而在人间烟火之间。农夫耕作，匠人织锦，学子读书，皆是礼之行。若礼只存于庙堂，那不过是死物；唯当它活在百姓手中，才是真传承。”
话音未落，一名老儒忽起身道：“苏相此言差矣。士农工商，自有等序。今令匠人登台与士同席，岂非淆乱名分？”
苏桐不恼，只问：“先生可知，今日所穿深衣，出自何人之手？”
老儒一怔。
她转身请徐阿娘起身，道：“请徐娘子为诸位解一织机之妙。”
徐阿娘迟疑片刻，终上前。她掀开帷幕，一台提花机静立台侧。她轻启机关，梭子来回，丝线穿梭如飞。众人凝神，只见锦缎之上，一行小字缓缓成形——“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全场寂静。
徐阿娘低声说：“这十六行经纬，是我祖母传下的法子。她说，《诗经》是文，织锦是技，可技也能载文。只要人心向善，手里的线，也能织出圣贤之言。”
苏桐轻问：“此纹可丑？此心可敬？若这双手能织出六经文字，那它的声音，该不该被听见？”
老儒低头，不再言语。
讲至尾声，她请台下孩童上台，演示算术谜题。一童子用木块拼出“九九八十一”，引来满堂轻笑。她笑道：“算术非为官吏独用，农人量田、商贾计利、妇人持家，皆需此道。若因出身便断其学路，那是谁在毁文脉？”
日影西斜，讲学毕。她走出明理堂，立于台阶之上，朗声道：“自今日起三日，设‘百工献艺日’，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登台示艺，不分贵贱。宫门之外，广场已备十余摊位，造纸、制墨、音律、测时，皆可亲试。百姓非外人，此地，本就该属于万民。”
言罢，她亲自推开宫门侧巷的木栅。百姓迟疑片刻，终有孩童率先跑入，随后人流渐涌。
她步入广场，见一少年蹲在算术墙前，盯着“鸡兔同笼”题皱眉。她蹲下，轻点图示：“若每只鸡抬一只脚，兔子抬两只，地上还剩几只脚？”少年恍然，拍手而笑。
不远处，一位老匠人正教人调校水钟。铜壶滴漏，刻度分明。她驻足观看，匠人笑道：“这法子不难，难的是有人肯教。”她点头：“从今往后，肯教的人，会越来越多。”
夜幕初降，灯笼次第点亮。广场上人声未歇，孩童在造纸坊揉纸浆，笑声不断；一对夫妇合力转动纺车，引得众人围观。她行至音律摊前，见一青年摆弄共鸣竹管，试音时发出清越长鸣。她问：“可听出这声为何比寻常响亮？”青年思索后答：“因竹管长短相合，声气相激。”她微笑：“这便是格物。”
忽有内侍趋前，递来一纸手谕——皇帝准许开放宫苑三日，禁军不得阻拦百姓出入。她收下，未多言，只命人将告示张贴于宫门两侧。
次日清晨，广场更热闹。一位老农带来自制曲辕犁模型，讲解如何省力翻土；绣娘展陈双面异色绣品，引得仕女围观点评。她穿行其间，时而驻足听讲，时而为孩童讲解日晷如何测时。
一名青年学子原是欧阳鸿儒门下，奉师命暗中记录“俗乱雅”之证。他本欲速记乱象，却见织工以丝线复刻《论语》章句，又见孩童用算筹解出“田亩均分”之法，竟不觉执笔忘言。待他回神，已站在测风幡下，随众人推演风向与播种之宜。他喃喃道：“原来格物亦是致知。”
傍晚，她立于广场中央，手中捧着一卷百姓书写的“白话心愿帖”。有孩童写：“我想知道雨从哪里来。”有老妇写：“愿学堂收我孙女，她算数极好。”还有织工写：“技非贱业，望子承父业，不必羞。”
她展卷细看，未语。身后，徐阿娘正教一群少女操作织机。丝线穿梭，锦上浮现一行小字：“民之所欲，政之所向。”
一名老儒悄然立于廊下，望着眼前景象，轻叹：“技亦有道。”
她闻声回首，未迎上前，亦未回避，只将手中画卷轻轻展开——正是昨日那幅“关关雎鸠”锦缎。她将其悬于明理堂门前，无言，却意明。
第三日将至，广场依旧喧闹。她立于光晕之中，衣袖微扬，忽见一童子奔来，手中高举一张涂满算式与图画的纸：“大人！我算出水车转速了！”
她接过，细看片刻，点头：“很好。”
童子仰头问：“那我能去学堂吗？”
她正欲答，远处传来钟声。
她抬眼，见宫门处又有人群涌来，手中提着竹编、陶器、染布，皆欲登台示艺。
她转身，面向广场，张口欲言——
话未出口，一阵风起，吹散了案上几页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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