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窗纸，苏桐坐在宫中偏殿的案前，手中笔未停。她袖口微卷，墨迹染了指尖，面前摊开三册文书：一册是怀阳农户口述实录，边角磨损，字迹潦草却句句入骨；一册是三州田亩清查总汇，红笔勾出隐田、逃户、绝产之数；第三册则是历年赋税流水，密密麻麻，皆为今日所用。
昨夜她未曾归府，自紫宸殿退出后，便直入此地。街鼓刚响两轮，她已命小吏调取户部旧档，又请工部借出屯田图本。眼下案上堆叠的，不只是纸页，而是千家万户的生计脉络。
她提笔在新拟章程首页写下“三州土改施行细则”八字，落笔沉稳。随后分列五项主纲：勘田、定户、授田、贷耕、监查。每一项下再细分条目，务求环环相扣，不留空隙。
勘田一事，她设双员并行制——中央特派勘田使与地方县令共核，互签画押，若有瞒报，连坐追责。又增邻州互查之法，防本地官吏勾结豪强。百姓若觉不公，可赴村老会申辩，三日内必有回音。
授田之策，则以官田、荒田、逃户绝产为源，优先配给无地佃农、戍边归卒、孤寡之家。每户依丁口授田，上限明定，防日后兼并再生。凡得田者，三年内减半纳赋，第五年起方按常例缴纳。
贷耕一项，她拟请户部拨银十万两，设“农贷仓”，低息贷予犁具、谷种、牛力。 repayment 不写于文，只称“分期归还，不限年月，丰年多还，歉年缓缴”。她特意注明：“非施舍，乃扶助起业。”
最费思量者，乃监查与应对地方之策。此前云溪民变，表面因税重，实则地方官借势敛财，百姓无处申诉。此次她立三级巡查：中央遣暗访使不定期巡视；邻州抽调佐官交叉查验；更设百姓投书箱，直通政事堂。
对官员奖惩，亦不姑息。凡配合得力者，考绩列优，优先升迁；若阻挠推诿，一经查实，即调离原职，永不叙用。她在条文末尾加了一句：“新政之成，在人不在法。人若不用心，法纵周密，亦为空文。”
三日之中，她未曾歇息。第二日午后，眼见文书将成，忽有小宦来报，言皇后宫中遣人探问“苏大人近日是否劳累过度”。她只淡淡应了句“劳有所值”，便令退下。
她知风浪未平。朝中守旧之势如墙，欧阳鸿儒虽未再发声，然其门生遍布六部，暗流仍在。她不敢托大，遂将每一项措施皆附试点依据——庆安一县试行双员勘田，半月清出隐田两万余亩；怀阳设农贷点三处，春耕时三百户借种，秋收皆如期归还。
第三日清晨，天色微明，她将全卷整理完毕，装入檀木匣中，外覆黄绸，加盖私印。又另备一幅《三州土改推进时序图》，以细线串联各阶段节点：正月筹备，二月遣使，三月勘田，四月定户，五月授田，六月贷耕，七月验收。每一步皆标责任人与时限。
她捧匣入宫，候于紫宸殿外。晨风吹动衣袂，她静立阶前，目光落在殿门铜环上。那环已有些发暗，却仍牢牢嵌在门上，一如她此刻之心意。
殿内传来脚步声，玄烨宸步入。他未坐龙椅，只立于御案前，目光扫过她手中木匣。
“你当真拟好了？”他问。
“三日之诺，不敢有误。”她双手奉上，“此非一时之策，而是一步步走的路。臣愿逐条为陛下解说。”
玄烨宸接过，先展时序图，细细看过。图上线条清晰，节点分明，无一处虚设。他默然片刻，才启卷阅正文。
殿中寂静，唯有翻页之声。一页，又一页。他看至奖惩条款时，眉峰微动；读到百姓申辩机制，手指轻点了下纸面。
良久，他抬眼：“若地方官串通作假，你这邻州互查，能查得尽么？”
“不能尽，但能震慑。”她答，“人皆有侥幸之心，若知他州之人随时可来查验，便不敢轻易妄为。且百姓知情，若自家田亩被少算，岂会沉默？民心可用，不在顺从，而在知晓自身权益。”
他又问：“贷耕之银，若还不上，如何？”
“不追急债。”她语气平和，“贫者得田，本为安身。若因借贷反陷困顿，便是新政之耻。臣拟令地方官每年上报还贷情形，朝廷据此调整利率与周期，非一刀切。”
玄烨宸缓缓点头，终提起朱笔，在卷末批下“准行”二字，加盖御印。
“户部、工部即刻协同筹备。”他将文书交还，“你主理此事，人选由你定，流程由你督。若有难处，可随时面奏。”
“臣领旨。”她双手接过，将文书郑重收入匣中。
此时日光已照上丹墀，映得黄绸一角微亮。她立于殿前，未急于离去。
“陛下，”她忽又开口，“推行之始，必有阻力。臣已拟好应对之策，也请陛下容臣一事。”
“讲。”
“若地方官以‘民情复杂’为由拖延，或煽动豪强闹事，请陛下暂不追究首告之民，而严查背后主使。民心易动，但根源在上不在下。”
玄烨宸凝视她片刻，终道：“准。”
她躬身行礼，转身踏上长阶。晨风拂面，她握紧手中木匣，步伐未乱。
宫门在望，她忽停下，回首看了一眼紫宸殿。
檐角铜铃轻响，一声，两声。
她转回头，抬步而出。
政事堂外，几名佐官已在等候，见她前来，纷纷起身。
她打开木匣，取出第一份文书，递给最前方一人：“即刻誊抄三份，一份送户部，一份送工部，一份存档。今日午时前，我要看到三州特派勘田使人选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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