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窗纸，苏桐已立于西阁案前。昨夜那碗粥的热气仿佛还浮在眼前，孩童捧碗的身影却早已消散在街巷深处。她未及用膳，只将三份封缄整齐的文书置于案首——《田亩清核条例》《赈济工坊运作模式》《惠民医馆筹建章程》，墨迹干透，字字清晰。
门扉轻响，陈砚、林仲安、赵允和依次入内。三人神色沉稳，眼中皆有彻夜未眠的疲惫，却无半分退意。
“昨夜又核了一遍条文。”陈砚上前一步，“丈量之法改用‘步弓定界、图册互验’，地方胥吏再难虚报亩数。另设百姓举告通道，凡查实隐田者，可得罚银一成。”
林仲安接道：“医馆选址依人口密度与疫病频发地而定，先选豫中、江北、西陵三州试点。每馆配医两名，药由太医院统调，乡间采药户亦可纳入供药体系。”
赵允和打开夹板：“工坊以修渠、铺路、筑桥为务，按劳计酬，每日发粮两升，另记工分，满百日可换户籍落籍凭证。资金暂从边贸盈余中划拨，不扰国库正项。”
苏桐逐一翻阅，点头不语。她抽出一页附录，指着其中一行：“连坐举告制，是否过于严苛？”
赵允和答：“若单靠官府查办，必被豪族层层遮掩。唯有让百姓彼此监督，才破得了这盘根错节的私相授受。”
她沉默片刻，提笔在旁批下四字：**宽限三日**。
“推行之前，广贴告示，明示政策本意。给那些尚有良知的地主一个自首机会。三日后仍匿产不报者，依法重惩。”
三人齐声应是。
她合上卷宗，取出一枚朱印，在每份文书封口处压下“机密”二字。“今日起，所有传递由亲卫直递勤政殿，不得经手他人。抄录副本仅限三人知晓，若有泄露，唯你们是问。”
三人领命而去。
苏桐独坐案前，指尖轻叩桌面。窗外传来宫人扫阶之声，节奏如常，可她知道，风已动。
早朝尚未开始，户部尚书便已在偏殿拦住几位大臣，声音不高，却句句入耳：“新政未稳，又推新策，民间已有传言，说要夺田均产，人心惶惶。我朝以礼治天下，岂能因几纸条文，激起民变？”
消息传至西阁时，苏桐正在查看城门出入簿册。三日内，竟有十七名外州富户代理人悄然入京，多携厚礼，分投各部官员府邸。
她不动声色，召来赵允和：“你去户部同僚中走一趟，不必明言立场，只问他们一句：若自家祖田被查出虚报，愿不愿补税？”
赵允和领命而去。
午后，玄烨宸遣人召见。
勤政殿内，几封奏疏静静摆在御案之上。苏桐入殿行礼，皇帝抬手示意免礼。
“你可知今日早朝，有多少人联名请缓新政？”
“臣不知。”她垂眸，“但知若不推，死的不只是三百七十二人。”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双手呈上。纸上列着三百七十二个名字，每一行后都缀着籍贯、死因、家中孤儿寡母人数。最后一页，是一张从流民营中拓下的童谣：
＞ “爹卖犁，娘卖簪，
＞ 哥哥换了一斗粮；
＞ 弟弟躺在破席上，
＞ 再没醒来见天光。”
玄烨宸看着，手指微微收紧。
“这些人，不是饿死，就是冻死。”她声音平稳，“不是天灾，是人祸。我们三年前说要强国富民，如今国库丰了，商路通了，可百姓呢？他们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
他缓缓抬头：“可你这一策，动的是整个世家根基。户部尚书称你‘操切过急’，言官也说此举有损圣德。朕若强行推行，恐朝局动荡。”
“那陛下以为，何为圣德？”她直视他，“是保全几个权贵的脸面，还是救万千黎民于水火？”
殿内一时寂静。
她继续道：“臣不求快，只求公。若因惧反对便止步，明日便是三千、三万。到那时，不是我们在推改革，而是民怨在推我们。”
玄烨宸起身踱步至屏风前，目光落在一幅舆图上。那是大雍疆域，山河壮阔，却掩不住无数细小村落的凋敝。
“你可想过后果？”他背对她，“一旦清查开始，地方豪族联手抗命，拒交赋税，封锁粮道，甚至煽动民乱……你担得起吗？”
“臣担得起。”她上前一步，跪地请旨，“若陛下信臣，请准三策推行；若不信，请罢臣职。”
话音落下，殿内再无声响。
良久，玄烨宸转身扶她起身：“起来吧。诏令暂不颁，但准你筹备施行。若有异动，即刻报朕。”
“谢陛下。”
她退出勤政殿，未回寝宫，径直返回西阁。
夜色渐浓，烛火映照案上三份草案，她执笔逐条修订。《田亩清核条例》中新增一项：凡主动申报隐田者，五年内减征三成赋税；《赈济工坊运作模式》补充监管细则，防止贪吏克扣工粮；《惠民医馆筹建章程》增列考核条款，医者驻乡不满三月者，不得升迁。
门外传来脚步声，陈砚低声禀报：“城南发现两处地契焚毁痕迹，据查，属豫中周氏旁支所有。另，工部试制的丈量步弓已完成三具，可在三日内运往试点州县。”
她点头：“通知各地暗察司，盯紧豪族资产转移。凡转移田产、藏匿契约者，一律记档备案，待清查时加倍追罚。”
陈砚犹豫片刻：“有人建议，暂缓公布连坐举告制，以免激起反弹。”
“不。”她搁下笔，“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让他们知道，这条路，没有退。”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远处宫灯点点，如同星火散布人间。她知道，这场风暴才刚开始。
西阁内，烛火未熄。
文书堆叠如山，她坐在案前，右手执笔，左手按在《田亩清核条例》首页。
窗外传来更鼓声，二更已过。
她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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