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第一次对“自己是谁”犯迷糊,是七岁那年攥着半桶河虾往家跑的时候。
王婶举着条红裙子从门里冲出来,花布上的鸳鸯在日头下闪得刺眼:“平丫头都长辫子了,咋还整天跟泥猴似的!”她低头瞅了瞅自己膝盖上的泥印子,又瞥了眼那团晃眼的红,突然觉得嗓子眼发紧——就像灶膛里没烧透的柴火,堵得人喘不上气。
家里人总说她是捡来的。不然怎会在割稻子时,能把半人高的稻捆甩上驴车;在修猪圈时,抡起锤子比二哥还稳。十八岁那年红盖头蒙下来时,刘平摸着发烫的盖头想,或许成了家就好了。就像村口那棵歪脖子树,捆上绳子拉直了,总能长周正。
丈夫张健是个闷葫芦,只有摸起麻将牌时,眼珠才亮得像浸了油。刘平倒不怨,她把两亩薄田侍弄得比谁都齐整。春插时跪在水田里,冰凉的泥水漫过膝盖,她弓着腰把秧苗插进泥里,一趟趟下来,裤腿磨得大腿根生疼,也只是咬着牙往伤口上抹点灶心土。秋收时挑着谷子往家走,扁担压得肩膀发红,她走得稳稳的,身后的影子在田埂上晃,像个扎实的秤砣。
村里人都说张健有福气,娶了个能顶半边天的媳妇。只有刘平自己知道,深夜里会摸向胸口——那里的轮廓总比东邻的媳妇平些,像被谁用手掌悄悄按过,没长出该有的弧度。
张小伟落地那天,产房的灯亮到后半夜。刘平咬着毛巾使劲时,忽然觉得小腹深处有股奇怪的力道,像有另一双手在帮着推。直到婴儿的哭声炸开来,她汗湿的头发贴在脸上,望着襁褓里的小家伙,心里竟有点空落落的——像刚卸了货的驴车,既松快,又茫然。
变化是从断了奶开始的。某天清晨梳头,刘平对着镜子愣住了——下巴上冒出了层细毛,青茬茬的,像春天刚冒头的草。她慌忙找来镊子,一根一根往下拔,疼得眼泪直流,可第二天醒来,那片皮肤反而更青了。
接着是嗓子。有回张健揣着输光的钱回来,她想骂“你又去赌”,出口的却是粗嘎的一声,惊得张健手里的空酒瓶“哐当”掉在地上。最让她慌神的是某个黎明,她摸着裤裆里突然冒出的坚硬,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差点从炕上滚下去。
“你是不是中了邪?”张健的眼神从起初的惊疑,慢慢变成了嫌恶。他开始整夜整夜不回家,输了钱就摔碗,骂声从“败家娘们”变成了“不男不女的怪物”。刘平把自己锁在柴房里,听着院外麻将牌的碰撞声,突然抓起墙角的镰刀。刀刃刚碰到皮肤,她又猛地缩了手——她怕疼,更怕割掉之后,自己就不是刘平了。
离婚那天,张健捏着协议书上的“女方刘平”,突然嗤笑一声:“你也算女人?”刘平没抬头,只是把“刘”字的竖钩拉得老长,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窟窿。走出民政局时,秋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她摸了摸胸前,那里已经平得像块石板,喉结却悄悄鼓了起来,像颗没熟透的果子,在皮肤下轻轻动。
孩子判给了张健。刘平收拾行李时,只带走了那件磨破了边的粗布褂子。走出村口时,她回头望了眼张家的瓦房,烟囱里正冒着烟,像根细细的线,终于断了。
路过河边时,刘平蹲下身。水里的人影有点陌生——短发,宽肩,下巴上的青茬隐约可见。她伸手摸了摸喉结,那里硬硬的,像块埋在肉里的石子。水面被风吹得晃了晃,那影子也跟着晃,忽然就笑了——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穿着件不合身的衣裳,如今脱下来,倒松快多了。
往娘家走的路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走得稳稳的,像当年挑着谷子回家时那样。路过王婶家门口,那条红裙子还晾在绳上,风吹得它飘起来,像团跳动的火。刘平看了一眼,没停步,继续往前走。
路边的玉米杆子唰唰响,像是在跟她说话。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离婚证,纸边有点糙,磨得手指发痒。远处的炊烟升起来了,她朝着娘家的方向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些——反正天大地大,总有块地方,能容下一个既不是“丫头”,也不全是“汉子”的刘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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