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宫侧殿的窗户纸破了几个小洞,初春的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吹得案几上几卷散开的旧兵书哗啦作响。
光线昏暗,空气中飘着一股难以驱散的陈旧霉味,混杂着老人身上淡淡的药草气息。
李承乾垂手立在殿中,目光飞快地扫过这近乎荒废的偏殿。
几个身着旧式武弁袍服的老者沉默地坐在墙角胡凳上,袍服虽浆洗得还算干净,但肘部、膝盖处磨损得厉害,洗得发白,甚至打了不太熟练的补丁。
他们的铠甲早已卸下,曾经握惯了刀柄的手如今空空如也,局促地放在膝上,或是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早已黯淡无光、甚至失去实用价值的旧仪刀刀鞘。
殿内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被时光遗忘的沉寂,只有风穿过破窗纸的呜咽声,以及炭盆里劣质木炭燃烧时发出的噼啪闷响,宣告着这里的生命气息尚未完全断绝。
李渊半倚在铺着陈旧熊皮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一条半旧的锦被,手里捻着一串磨得油光发亮的紫檀佛珠,眼神投向窗外萧瑟的庭院,仿佛对殿内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他身旁侍立着的,依旧是那个如同影子般不起眼的老宦官永寿,低眉顺眼,一动不动。
“孙儿承乾,给皇祖父请安。”
李承乾恭敬行礼,声音打破了沉重的寂静。
李渊眼皮都没抬,只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李承乾仿佛没感受到这份刻意的冷淡,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孺慕与忧虑,他向前挪了半步,声音放得柔和清晰:
“皇祖父,孙儿瞧着您这大安宫景致虽好,但偌大宫苑,显得过于空寂了。孙儿每每思及皇祖父当年龙潜之时,英姿勃发,麾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是何等英雄气象---”
他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缅怀,目光扫过墙角那些沉默了太久的老卒,看到其中几人低垂的眼帘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如今皇祖父颐养天年,本是天伦之乐。可孙儿思忖着,皇祖父有时是否也念及当年那些随您出生入死、共襄大业的功臣旧属?念及同袍之谊,铁马金戈?”
李渊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瞥了李承乾一眼,带着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李承乾迎上这道目光,脸上的关切之色更浓:
“孙儿今日走过西苑那处废置的‘武德殿’,殿宇虽旧,规制尚在,庭院也宽敞。只是年久失修,荒草丛生,瓦破梁朽,实在可惜了那一片好地方。”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为长辈谋划的“热忱”:
“孙儿斗胆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李渊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听不出情绪。
“孙儿想着,”
李承乾眼睛亮了几分,语气也活泼起来,带着一种急于为长辈分忧的“赤子之心”,
“不如由孙儿出面,请旨父皇,拨些物料匠人,将这‘武德殿’彻底整饬一番?也不必大动干戈,就按旧制修缮加固,清理庭院,平整道路,移栽些皇祖父喜欢的松柏梅竹,再添置些石桌石椅、棋盘箭靶,布置得舒心便利些。”
他顿了顿,观察着李渊的反应,以及墙角那些老将们微微抬起的头,继续道:
“如此,这‘武德殿’便可作为皇祖父颐养天年、怡情养性的清幽之地。更紧要的是,”
他声音放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
“皇祖父若想传召几位昔日的老臣旧部,入宫来陪您叙叙话,下下棋,回忆回忆当年征战四方的峥嵘岁月,不也有了雅致妥帖的去处?总好过在这偏殿里,地方狭小,又怕扰了皇祖父清净。”
他言辞恳切,句句不离“孝心”和“为太上皇解闷”,将一个关心祖父晚年孤独的好孙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核心诉求清晰无比:太上皇需要地方见旧部,我帮你解决场地问题!名正言顺,冠冕堂皇!
大殿里落针可闻。
炭火的噼啪声格外清晰。
墙角那几位老将,原本死水般的眼眸里,如同投入了石子,瞬间泛起了波澜!
他们的呼吸似乎都粗重了几分,腰杆下意识地微微挺直。
一个能光明正大、定期面见太上皇的场所?
一个远离东宫和太极宫复杂眼线的、属于他们这些“过气”老家伙的半独立空间?
这简直是沙漠中的甘泉!
李承乾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些老将眼中瞬间燃起的希望之火。
李渊沉默着,苍老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捻动佛珠的手指停顿的时间更长了些。
他深邃的目光在李承乾诚恳的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七八息之久,仿佛要穿透这层孝顺的表象,看到更深层的意图。
整个殿宇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终于,李渊垂下了眼皮,目光重新落在那串油润的佛珠上,手指恢复了缓慢的捻动。
他用一种近乎耳语般的、带着浓浓倦怠的声音,极其含糊地吐出几个字:
“随你折腾吧。”
成了!
李承乾心中一块石头稳稳落地,狂喜的烟花在心底无声炸开!
脸上却立刻绽放出无比欣喜的笑容,仿佛得到了天大的恩赐,深深一躬:
“谢皇祖父恩准!孙儿定当尽心竭力,将这‘颐养之所’办妥帖,不负皇祖父期许!”
他内心的小人儿已经在叉腰狂笑:
“搞定老干部,从关心退休生活开始!这波企业文化植入,满分!李渊牌挡箭牌,正式上线!”
皇帝的批复异常痛快,李世民的也有自己的考虑,一是外界传言他软禁李渊对自己的统治不利,二是可以光明正大的安排宫内人手监视大安宫的旧部聚会,三是体现自己对李渊的孝道,一举多得。
对于太子这番“纯孝”之举,李世民甚至表现出了几分欣慰,大手一挥,准了修缮武德殿的奏请,所需物料匠人由将作监调拨,甚至还额外恩赐了一笔内帑银钱以示嘉许。
消息传出,朝野上下又是一片对太子仁孝的赞誉之声。
武德殿的整修工程在李承乾亲自“督办”下,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李承乾几乎成了这里的常驻“监工”,三天两头就往这尘土飞扬的工地跑。
“张老将军,小心脚下!这块地砖新铺,还没干透呢!”
李承乾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险些被绊倒的前左武卫将军张士贵。
老头年轻时威风八面,如今腿脚却有些不便了。
张士贵稳住身形,看着眼前一脸关切、没有丝毫储君架子的少年,眼中掠过一丝感慨和暖意:
“多谢殿下,老朽这腿脚,真是不中用了。”
他拍了拍自己那条在征讨刘黑闼时落下旧伤的左腿。
“老将军说哪里话!”
李承乾搀着他走到一旁刚树好的廊檐下新安置的石凳上坐下,态度真诚,
“您这条腿,是为我大唐江山扛过刀、挡过箭的!是功勋!没有您们这些老将军当年浴血奋战,哪有孤今日在东宫的安宁?”
他从旁边小太监捧着的食盒里,亲自端出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熬得浓稠喷香的羊肉羹,
“天冷,您老喝碗热羹暖暖身子,特意让御膳房撇尽了油的,加了点胡椒祛寒。”
张士贵捧着温热的陶碗,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暖意,再看看眼前少年储君真诚而毫无作伪的关切眼神,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只是低头喝了一大口羹汤,喉头有些发哽,含糊道:
“殿下有心了。”
另一边,李承乾正蹲在一位眼神依旧锐利如鹰的前斥候校尉柳元身旁。
他正仔细检查着新换上的窗棂榫卯结实与否。
“柳校尉,您这眼力劲儿,真绝了!”
李承乾由衷赞叹,指着窗棂,
“孤方才看了半天,就觉得这根木头好像歪了那么一丝丝,就是不敢确定。您往这一站就看出来了!当年千里奔袭突厥王庭,就是靠您这双鹰眼探的路吧?”
柳元嘴角难得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丝属于老兵的傲然:
“殿下谬赞。雕虫小技罢了。斥候嘛,如果眼瞎了,腿瘸了,那命也就到头了。”
“您这可是真本事!”
李承乾竖起大拇指,随即压低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的亲近和神秘,
“孤听说您那手驯鹰的绝活也没落下?改日可得让孤开开眼!咱俩找个僻静地儿,您教孤几手?”
他巧妙地用“咱俩”拉近了距离,点出对方擅长的技能,暗示着未来的“私下交流”空间。
柳元那只锐利的右眼深深看了李承乾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手指在窗棂上那个被他指出问题的榫卯处,用力按了按,将其彻底按严实了。
李承乾如鱼得水般游走在这些曾经叱咤风云、如今沉寂落寞的老将中间。
得益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他精准地叫着每个人的姓氏和过去的军职,关切地询问着各自的身体旧伤、家中儿孙近况、可有什么难处需要东宫帮衬一二?
嘘寒问暖,体贴入微。
他的话语,如同温润的春雨,悄然渗透进这些曾被遗忘的老将们干涸的心田:
“王司马,听说您家二郎在边镇戍边?孤记得是在灵州吧?那边冬天苦寒,孤前些日子刚好得了几张上好的皮子,回头让小贵子给您送府上去,给二郎捎去御寒。”
“赵都尉,您那老寒腿,陈年旧伤了。孤特意问了太医署,寻了个古方子,用艾草、红花、羌活熏蒸最是有效,药材已备好了,晚些送到您府上。”
“钱将军,您家那小孙子开蒙了?找着好先生没有?若是没有合适的,孤倒是认识几位学问扎实又耐心的老翰林---”
他的话语里,没有高高在上的施舍,只有发自内心的尊重和体恤。
更在这些关切的话语间隙,偶尔夹杂一两句看似无心、却足以拨动心弦的点睛之语:
“唉,每每听诸位老将军讲起当年随皇祖父征战四方的旧事,真是荡气回肠!那才是真正的英雄岁月!”
他眼中闪烁着真诚的向往光芒,
“只可惜孤生得晚了些,未能躬逢其盛。父皇常说,大唐的根基,是皇祖父和您们这些老臣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这份开疆拓土、定鼎天下的功勋,后世子孙,永志不忘。”
这番话,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瞬间在这些老将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永志不忘?
可现实呢?
他们这些昔日的功臣,如今只能在破旧的宫殿角落里,守着残破的荣光和日渐衰朽的身体,看着新贵们粉墨登场!
那份被刻意压抑的不甘、落寞以及对昔日荣光的渴望,被李承乾这句看似尊敬、实为撩拨的话语,瞬间点燃!
李承乾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被压抑已久的火焰。
他适时地收敛了激昂的语气,换上一副略显沉重却蕴含力量的面容,声音压得更低,如同磐石投入深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安定感:
“诸位都是我大唐的柱石,是皇祖父最信赖的股肱之臣。纵然眼下有些沉寂,”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
“但孤相信,苍鹰收拢羽翼,并非畏惧,而是等待扶摇直上的长风!诸位老将军的功勋和才干,皇祖父心中铭记,孤,亦不敢或忘。”
“长风”何在?
“未来”何指?
他并未明言,但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老将们的心坎上,留下无尽的遐想空间和一种隐秘的、被认可的激动!
那“不敢或忘”四个字,更是掷地有声!
李承乾内心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忠诚度充值中,进度条加载顺利!老同志们憋久了,得给他们点盼头,画饼也是门技术活啊!”
整修工程接近尾声。
这一日,李承乾来得格外早,武德殿主体已经焕然一新,琉璃瓦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庭院里新栽的松柏抽出嫩绿的新芽,石桌椅摆放得井然有序,箭靶也稳稳地立在西墙角。
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木料和泥土的气息。
他独自一人在庭院中漫步,看似在检查各个角落的细节,实则是在观察环境,确认这处“秘密基地”的格局。
“殿下。”
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李承乾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材中等、相貌平平无奇、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军袍的老者站在廊柱的阴影下。
此人名叫殷开山,曾是李渊麾下一员悍将,以沉稳和一手出神入化的步射功夫闻名,如今却沉寂得如同殿前一块普通的石头。
李承乾记得他,在嘘寒问暖的名单里,这人几乎没怎么说过话,总是沉默地待在角落。
殷开山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如同古井般平静。
他缓步走近,动作自然得就像是在巡查自己负责的区域。
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殷开山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身体似乎不经意地靠近了李承乾半步。
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擦肩刹那!
李承乾感觉自己的手掌边缘,被一个冰冷、坚硬、带着粗粝磨砂感的金属物件极其快速地触碰了一下!
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他心神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连目光都依旧落在前方那株新移栽的松树上,仿佛在欣赏其姿态。
宽大的袍袖自然下垂,恰好遮住了那只悄然握紧的手掌!
手掌心里,正死死攥着一枚东西!
触感冰凉、沉重、边缘带着毛刺——那是一枚磨损得极其严重的铜制兵符!
只有半截!
断裂处参差不齐,仿佛是被巨力硬生生拗断的。
符身上残留的兽纹和模糊的半个铭文,透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岁月沧桑感。
与此同时,殷开山那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极其轻微地、几乎是贴着气流送入李承乾耳中,快得如同蚊蚋振翅:
“殿下,若有‘急事’,凭此物可至城西崇化坊‘醉仙居’,寻一独眼掌柜。切记,‘富贵如浮云,忠义似磐石’。”
话音落下,殷开山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向前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侧院的廊道转角处,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唯有李承乾宽大袖袍掩盖下的那只手,掌心已被那半枚冰冷、粗粝、如同烙铁般的旧兵符硌得生疼!
那低沉如砂纸摩擦的耳语,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在他的心脏上!
城西崇化坊、醉仙居、独眼掌柜、“急事”---
一个隐秘的、直通李渊旧部核心的秘密联络点!
就这样,以一种猝不及防却又理所当然的方式,递到了他的手中!
殷开山最后那句低语更像一句切口,也像一道烙印——“富贵如浮云,忠义似磐石”。
李承乾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指,感受着那半枚兵符残片尖锐的棱角刺着手心的真实触感。
他没有低头去看,只是依旧保持着欣赏新松的姿态,但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却如同投入了星辰的深潭,骤然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和灼热光芒!
“醉仙居”
李承乾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嘴角缓缓向上勾起一丝冰冷而充满力量的弧度。
棋盘之上,一枚沉寂许久的死子,骤然被赋予了撬动山河的生机!
通往风暴中心的幽径,已在脚下无声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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