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里鎏金兽炉吐着淡薄青烟,李世民斜倚在凭几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一份摊开的奏疏。
殿门悄无声息滑开,长孙皇后一身素净的常服,只带着两个心腹宫女,步履轻盈地走进来,暖黄的烛光在她端庄的眉眼间跳跃。
“观音婢,还没歇下?”
李世民抬起眼,紧绷的脊背似乎松缓了一瞬,拍了拍身边的软榻。
殿内只余下角落侍立的两个老内侍王德和高福来,影子被拉得细长,安静得能听见烛火轻微的哔剥声。
长孙皇后依言坐下,没有立刻开口,素手提起温在小炭炉上的青釉执壶,徐徐注满李世民面前空了一半的玉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漾开柔和的光晕。
“二郎今日在朝堂上,处置得大气从容。”
她声音柔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该杀的杀,该赏的赏,恩威并施,朝堂上下,看着是安稳了。”
李世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气似乎驱散了些许疲惫,目光却依旧深沉如渊。
“安稳?”
他低笑一声,带着点自嘲,
“不过是用血暂时压下去的假象罢了。人心隔肚皮,暗地里翻腾的念头,哪是几道旨意能浇灭的。”
他放下酒杯,指尖点了点那份奏疏。
“看看这些谢恩的折子,字字泣血表忠,可朕瞧着,倒像是蘸着血写的投名状。今日能跪伏在地,明日谁知道会不会在背后插刀子?”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透着一股帝王的疲惫与冷酷,
“武德年间的旧账,清算不干净,终究是祸根。朕只是暂时按下,不是真糊涂了。”
长孙皇后指尖微微一颤,面上却依旧平静,只将那执壶轻轻搁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二郎心意已定,臣妾不多言。”
她抬起眼,目光如同温润的玉石直视着李世民,
“只是---”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妻子的恳切,
“青雀在府里圈禁的日子,着实不短了。”
李世民敲击凭几的手指蓦地一顿。
“那孩子,心思本就重,”
长孙皇后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
“长日幽闭,戾气难免滋生。与其让他熬在东宫一隅胡思乱想,不如寻个由头,放他去封地静思己过?天高地阔,离了这长安城的是非旋涡,对他心性也是磨砺。何况---”
她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无奈,又像是点破,
“也省得承乾总惦记着这块磨刀石,平白耗费心力。”
殿内烛火摇曳,映着李世民脸上明暗不定的神色。
他沉默着,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久久不语。
甘露殿里只剩下铜漏滴答的轻响,仿佛时间也跟着凝滞。
放李泰?
这颗故意留在棋盘上的钉子,磨砺太子的刀锋,平衡朝堂的势力,更是悬在承乾头顶的一道警示——他李世民当年是如何踩着兄弟的血走上太极宫的,太子岂能没有半点警醒?
刀太利,易折;无人制衡,易生不臣之心。
青雀,现在还不能走。
长孙皇后静静地望着他,眼中的忧虑更深了几分,却也知道此刻不宜再逼问。
她话锋倏然一转,声音里添了几分温煦的期许:
“说起来,承乾也过了束发的年纪,虚岁十五了。储君乃国本,国本早定,方能安朝野上下之心。”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
“二郎,该为他选位贤德淑良的太子妃了。早日成家,有人规劝着,也能更稳重些。”
“太子妃?”
李世民眼神猛地一动,如同深潭投入了一块石子,泛起一丝波澜。
他脸上的沉凝之色被这个话题悄然驱散了些许,身体也微微坐直了些。
选妃?
这倒是个契机。
既能昭示太子地位稳固,安抚人心,又可借此观察朝中各派动向——谁家想攀附东宫,谁家在暗中阻挠?
这本身就是一面照妖镜。
至于人选,他心中瞬间掠过几个熟悉的名字和背后盘根错节的家族势力网。
“嗯,”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仿佛被提醒了一般,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划了两下,
“此事确实该提上议程了。皇后所言甚是。”
他端起酒杯,将最后一点残酒饮尽,动作恢复了帝王的沉稳。
“太子妃遴选,可着宗正寺会同礼部先操办起来,”
他看向长孙皇后,语气已做了决断,
“务必选德才兼备、门风清正之淑女,仪制容后细议。”
至于魏王李泰的去留问题,他放下空杯,目光重新沉静下去,再无片言只语提及。
这无声的沉默,本身就是最清晰不过的答案。
东宫承恩殿,烛火通明。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新翻的书卷气息。
几名内侍吭哧吭哧地抬着几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进来,小心翼翼放在殿中央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殿下,这是陛下着人送来的。”
为首的内监恭敬地弯着腰,嗓音尖细。
李承乾正埋首于一份摊开的河北道屯田垦荒图,闻言抬头,目光扫过那些大箱子,眉头下意识地挑了挑:
“哦?父皇又赏赐了什么?是西域新贡的琉璃盏,还是岭南快马送来的鲜果?”
内监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上前一步,亲自揭开了一个箱盖:
“回殿下,陛下言道,治国之道,首重农桑水利。这些---”
箱子打开,赫然露出满满当当、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卷宗,卷轴上墨书的标签清晰可见——《汴州河堤工事考》、《襄州水坝营造图册》、《河东道漕渠疏浚纪要》等等。
李承乾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眼神从那一卷卷厚厚的、饱含泥土与汗水气息的文书上扫过,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他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走到箱子前,随手拈起一卷,沉甸甸的,仿佛坠着千斤泥沙。
他翻了两页,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扑面而来,是关于某段黄河支流历年水患的分析和治理建议。
“嗬!”
李承乾发出一声短促得几乎没有音调的气音,像是被呛了一下,又像是无奈至极的叹息。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投向侍立在一旁、同样表情有些微妙的长孙家庆,唇角扯出一个十足的苦笑,
“表兄,瞧瞧,孤这东宫,快成工部的库房了。”
他掂量着手中那份有关汴州水患的卷宗,语气里的调侃带着点微妙的力道:
“父皇这是真把孤当骡子使唤了?水利漕运,田间沟渠,就差让孤亲自扛着锄头去挖河泥了?”
他将那份卷宗轻轻丢回箱子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箱子角落里,一份关于山东道某处水患的灾情简报露出一个小角,上面鲜红的批注异常刺眼:
“疑点重重,着东宫详查”。
长孙家庆脸上那点笑意恰到好处地敛了几分,他上前一步,动作自然地帮李承乾整理了一下被他随手丢乱的卷宗一角,声音平稳带着一贯的温和劝解:
“殿下说笑了。陛下心怀天下,日夜忧思的正是这黎民苍生的福祉。让殿下总理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要务,用心何其深远?此乃---”
他顿了顿,迎上李承乾似笑非笑的目光,补上了那句看似劝慰实则沉重无比的话,
“望子成龙之心切啊。”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两人可闻:
“陛下终究是在锤炼殿下的心志与担当。‘欲戴其冠,必承其重’,这江山社稷的担子,每一份卷宗,都可能关系着千万人的生死饥寒。陛下这是在告诉殿下,储君眼中,不该只有太极宫的琉璃瓦,更该看到田埂边的泥巴。”
李承乾脸上的苦笑淡了下去,眼中瞬间掠过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光。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回那箱水利卷宗上,伸出两根手指,精准地夹出了那份灾情简报。
他盯着那“疑点重重”四个红得刺眼的字,手指微微用力,纸页边缘起了细微的褶皱。
“既是‘望子成龙’---”
李承乾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点听不出情绪的淡然,
“那孤岂能让父皇失望?”
他抬眼,看向长孙家庆,眼神深处再无半分戏谑,只剩下一片幽深的潭水,
“表兄,明日一早,让东宫属官詹事府、左右春坊所有通晓水利田工、钱粮度支的属官都给孤打起精神来。”
他扬了扬手中那份灾情简录,语气斩钉截铁:
“就从这份山东道的‘疑点重重’开始查!每一笔账目,每一处河工,每一个经手的人名,无论牵扯到谁,哪怕挖到五姓七望的祖坟边上,也给孤查个水落石出!孤倒要看看,是哪些硕鼠,敢在灾民的救命粮上动爪子!”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钢针,清晰地钉在承恩殿的每一根梁柱上。
长孙家庆肃然正立,抱拳躬身:
“遵殿下谕令!”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凝重。
殿下果然看穿了陛下的用意——既用繁重的实务锤炼打压,也暗藏了清洗的契机。
这差事,既是磨刀石,也是扫除障碍的利刃。
他悄然瞥了一眼李承乾平静无波的侧脸,只觉得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心思深沉得越发难以揣度了。
那份瞬间收敛的情绪转换,快得如同未曾出现过方才那一丝无奈的苦笑。
内侍们无声地退了出去,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
偌大的承恩殿里,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光影和堆满角落的卷宗。
李承乾独自站在殿中央,方才那股面对长孙家庆时的锋芒毕露与沉稳决断,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眼神一点点沉寂下来,浮上一层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疏离。
他走到窗前,推开一扇雕花木窗。
初秋微凉的夜风裹挟着草木的气息涌入殿内,吹动了他鬓边的几缕发丝。
窗外是寂静的东宫庭院,远处太极宫的重重殿宇在月色下只剩下威严而沉默的轮廓。
他望着那片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殿群落,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黄土高原上连绵的夯土长城与猎猎作响的玄色龙旗,是咸阳宫里那个高大孤绝的始皇身影,还有易水边蒙恬将军那沉稳如山、最终却为他而死的声音。
“父皇!”
一声低沉模糊的呢喃,几乎被夜风吹散。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窗棂,那触感瞬间将他拉回现实——大唐的东宫,李承乾的躯壳。
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方才那一刹那属于扶苏的温柔与脆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属于李承乾的冷静与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刃重新敛入漆黑的刀鞘。
他关上窗,隔绝了那扰人的月色与夜风,也隔绝了心底深处某个遥远而沉重的角落。
转身,目光重新投向那堆满案头与地面的卷宗,那才是他此刻必须面对的现实战场。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扶苏双穿:用科技打造日不落唐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