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武昌的晨光格外明亮。
颜述之最后一次站在张家村社学里。这座半年前还门窗破败的土屋,如今窗明几净,墙上贴满了学生的字画,书架上整整齐齐码着书本,角落那架纺车模型被擦拭得锃亮。
王妮儿一早就从镇上赶回来,身后还跟着布庄的两个小丫头——都是她利用闲暇教识字的。三个女孩站在院子里,见颜述之出来,齐齐行礼。
“大人,您要回京了。”王妮儿眼圈微红,却努力笑着,“我娘让我带句话——谢谢您,让我能识字,能算账,能……能看见更大的世面。”
她身后的两个小丫头也怯生生道:“谢谢大人。”
颜述之看着她们。王妮儿已不是半年前那个怯生生的小村姑,她站在那儿,背挺得笔直,眼中有了见识过世面的光。布庄的历练让她沉稳了许多,也让她明白了知识的重量。
“好生做。”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这是给你的。不是钱,是几本京城新出的记账册子,还有……一本《经商实务》。”
王妮儿接过,沉甸甸的。她打开一看,果然,三本蓝封的书册,还有一张苏州织坊的详细地址和联系人——那是李医士昨日转交的。
“大人……”她声音哽咽了。
“记住,”颜述之温声道,“你如今能教人识字,将来或许能开铺子、能帮更多人。但不管走多远,别忘了是从这儿走出去的。”
“我不会忘。”王妮儿用力点头,“休沐日我还回来,帮张医士教课。等我攒够了钱开了铺子,也请社学的妹妹们去做工——工钱公道,还教本事。”
颜述之点头。这便是他希望看到的——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离开张家村,他去了赵庄。赵小丫和女子班的女孩们正在试验田里忙碌。菜畦里的莴苣已长了半尺高,菠菜绿油油一片。见颜述之来,女孩们放下手中的活计围上来。
“大人,我们的菜卖了三回了!”赵小丫眼睛亮晶晶的,“攒了二两银子呢!张医士说,等夏天收了这茬,再种秋菜,能攒够我们女子班一年的纸笔钱!”
“好。”颜述之看着那些菜苗,也看着这些在田间变得自信开朗的女孩,“但要记住,种地不只是为挣钱,更是为明理——明白节气,明白土地,明白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女孩们认真听着。赵小丫从怀中掏出那个记满种植笔记的小本子:“大人,我都记着呢。哪天播种,哪天出苗,哪天施肥……等我全记满了,就拿给下一批的妹妹们看。”
颜述之接过本子。纸张已有些磨损,墨迹却依旧清晰。这小小的本子,记录的不只是菜苗的生长,更是一个女孩的成长。
他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学问不在高深,而在实用;女子不在闺阁,而在天地。”
“这是张医士教我们的。”赵小丫小声道,“她说,这话是皇后娘娘说的。”
颜述之心头一热。是啊,这是沈静姝常说的一句话。如今这句话,通过京城到武昌的千里传递,通过一个个像张医士这样的人,抵达了这些最朴实的女孩心中,生根,发芽。
他郑重地将本子还给她:“好生记着,好生传下去。”
最后一站是李家庄。周秀才带着全村三十七个学生等在社学门口,见颜述之下车,齐齐鞠躬。
“颜大人!”周秀才上前,深深一揖,“老朽……惭愧。初时迂腐,险些误了这些孩子的前程。幸得大人不弃,耐心开导。如今老朽明白了——教育之事,无分男女,只问向学之心。”
颜述之扶起他:“周先生言重了。您这半年尽心尽力,学生们的进步有目共睹。往后,社学还要仰仗您。”
“定不负所托。”周秀才转头看向学生们,“来,把咱们给颜大人准备的东西拿出来。”
学生们捧出三件礼物:一幅李家庄的全景图,是学生们一起画的,山峦、田舍、社学,一笔一画虽稚拙,却真切;一本《李家庄农事歌》,是周秀才按本地农时编的,学生们工整抄录;还有一包新收的春茶——是学生们从山上采来,自己炒制的。
“大人,”一个瘦小的男孩鼓起勇气说,“我爹说,要不是社学,我一辈子就是放牛的命。现在我认了字,会算数,将来……想去镇上当个账房先生。”
颜述之看着男孩眼中的光,点点头:“好好学,定能成。”
夕阳西斜时,颜述之回到府衙。李医士和张医士等人已在堂中等候,桌上摆着简单的饯行宴——几样家常菜,一壶薄酒。
“大人,”李医士举杯,“敬您一杯。这十一个月,跟着您做事,踏实,痛快。”
众人举杯。酒虽淡,情却浓。
席间,张医士说起各村的安排:“王妮儿休沐日照常回来教课,赵小丫那班菜地的收入够支撑纸笔,李家庄周秀才已能独当一面……十五村社学,都已有了根基。大人放心,我们会好好守着,让这火种继续烧下去。”
颜述之点头。他要带走的,是经验,是记录,是这一年深耕的成果。留下的,是已扎根的制度,是成长起来的人才,是千百个被点燃的生命。
这便是薪火相传。
同一日的京城,撷芳院里灯火通明。
萧令仪站在那个新制的“天下社学分布沙盘”前。沙盘有三尺见方,用不同颜色的沙土堆出山川地势,用小旗标注社学所在,用细线连接成网。
最特别的是,武昌府的位置上,真的嵌了一盏小铜灯。此刻灯亮着,豆大的火苗在沙盘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萧怀瑾在一旁讲解:“阿姐你看,红色旗子是已开社学的,黄色是在筹备的,蓝色是计划中的。武昌这一片最密,有十五个红点呢。”他指着那盏小灯,“这灯能亮三个时辰,用的是格物院新制的长明油。”
萧令仪看着那盏灯,轻声问:“怀瑾,你做了这个沙盘,想说什么?”
十一岁的少年想了想,认真道:“我想说……教育就像点灯。一盏灯亮了,就能照亮一片;一片灯亮了,就能照亮一方。颜大人在武昌点了十五盏灯,现在,该有人去点更多的灯。”
萧令仪心中震动。她看着弟弟,这个痴迷格物的孩子,竟有这样深刻的领悟。
“你说得对。”她柔声道,“颜大人点了灯,我们要做的,是让这些灯连成片,让光照得更远。”
正说着,徐清韵进来:“殿下,皇后娘娘传您去坤宁宫。”
沈静姝正在殿中看一幅新绘的图——是工部呈上的《全国水利与社学分布对照图》。图中清晰可见,社学多的地方,水利也修得好,农事也兴旺。
“令仪,你来看看。”沈静姝招手,“颜述之这一年做的,不止是教育。”
萧令仪走近细看。果然,武昌府那些标注社学的村落旁,都伴有新修的小型水利设施——有的是灌溉渠,有的是储水塘,有的甚至是简易的风车提水装置。
“他每到一个村办社学,都会让医士们了解当地民生,发现缺水就建议修塘,发现灌溉难就想法子引水。”沈静姝眼中满是赞许,“教育不是孤立的,它要和民生结合,才能真正扎根。”
萧令仪看着那些细密的标注,心中涌起更深的敬佩。原来他做的,比她知道的还要多。
“母后,他四月十八启程,五月底该到了。”
“知道。”沈静姝握住女儿的手,“你父皇已命礼部准备,接风宴设在五月初五,端午佳节,寓意也好。”她顿了顿,“令仪,这一年的等待,值得吗?”
萧令仪看着母亲的眼睛,坚定点头:“值得。他证明了自己,更证明了一条路——一条让寒门子弟能凭本事出头,让寻常女子能靠学识立身的路。这条路,我们要一起走下去。”
沈静姝欣慰地笑了:“好。记住,最好的婚姻,是并肩作战,是志同道合。你们有了这一年的各自深耕,归来后的并肩前行,才会更稳,更远。”
从坤宁宫出来,已是月上中天。萧令仪站在宫廊下,望着南方天际。
此刻的武昌,他该在收拾最后的行囊吧?那十五村社学的灯火,该一盏盏亮着吧?那些女孩们,该在灯下温习功课,或许还会说起“颜大人要走了”吧?
一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长到足以让一个地方改变面貌,短到仿佛昨日才在角楼上目送他离去。
她回到撷芳院,提笔写最后一封武昌的信。写到“沙盘已备,灯火已明”时,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了。
她搁下笔,走到那沙盘前。武昌的小灯还亮着,光晕温暖。
明日,他就要启程了。带着十五村社学的详录,带着一百五十余个女孩的成长记录,带着这一年的所有收获与思考,踏上归途。
而她在这里,在京城的灯火里,在已铺开的蓝图上,等他归来。
等他们并肩,点亮更多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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