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兵营,真正让方俊感觉到自己是个“兵”的,不是那身崭新的绿军装,也不是那床能把人逼疯的“豆腐块”,而是他第一次,背上那支漆黑沉重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独自一人,走向那个被称为“二号哨位”的地方。
那是他下到连队的第三天晚上。
按照规定,新兵也要参与营区的警戒任务,只是岗位都在营区内部,相对安全。
“方俊,你今晚十二点上岗,王卫国今晚一点上岗,二号哨位。”班长赵铁军在晚点名后,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宣布了命令。
王卫国一听,兴奋得眼睛都亮了,一个劲地用胳膊肘捅方俊:“俊哥,听见没?咱也能站岗了!跟电影里一样,威风!”
方俊却一点也威风不起来。他的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块冰坨子,又冷又硬。
因为,就在昨天下午,赵铁军把他们几个新兵叫到一边,进行岗前教育时,讲了一个故事。
“……都给老子把耳朵竖起来听好了!”赵铁军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咱们这里,是福建前线,对面,就是金门岛!别看现在没打仗,可地底下,一点都不太平!台湾那边,有个外号叫‘海龙蛙兵’的特务部队,就是咱们俗称的‘水鬼’!那帮家伙,一个个都跟泥鳅一样滑,水性好得很,经常趁着夜里涨潮,摸上咱们的岸滩,搞破坏,杀哨兵!”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像淬了毒的刀子,一下下刮着新兵们的耳膜。
“就在去年,隔壁团的一个哨所,一个跟你们一样的新兵,站夜岗的时候,思想麻痹,打了个盹。结果,第二天早上换岗的哨兵去一看……人,还靠在墙上,眼睛都还睁着。可脖子上,多了一道细细的血口子,脑袋,都快掉下来了。人,早就硬了。哨位旁边的墙上,还用血,写了四个大字——‘反-攻-大-陆’!”
这个故事,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就浇灭了所有新兵心中那点关于“站岗很威风”的浪漫幻想。
王卫国都听得脸色发白,半天没敢说话。
而方俊,更是感觉自己的后脊梁,从尾椎骨开始,一股寒气,“嗖”的一下,直冲上天灵盖!
他从小就是听着这些“阶级敌人搞破坏”的故事长大的,可那终究是故事,是报纸上的铅字。而现在,一个活生生的、被“水鬼”割了喉的哨兵形象,就那么清晰地、血淋淋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所以,当他真的背上枪,跟着带岗的士兵,走向那个孤零零的二号哨位时,他的腿,都是软的。
二号哨位,在营区最西侧的围墙边上,紧挨着一片茂密的、黑漆漆的桉树林。白天看,那里风景还不错,可到了晚上,那片树林里,几处高耸的坟墓,就像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趴在那里。夜风一吹,树林里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无数个鬼魂,在里面窃窃私语。
“班长说了,一个小时一换。你先站第一个小时,到点了由王卫国来替你。
带岗的士兵离开后,方俊战战兢兢地独自站在二号站位。顿时,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方俊一个人,陪伴着他的是几座阴森森的坟墓,与那片如同鬼蜮般的桉树林。
“别怕……有啥事就开枪……”
方俊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打气。他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手里的步枪。
然后,他的心,凉得比脚下的水泥地还彻底。
按照新兵连的安全规定,新兵站岗,枪弹分离。他背上这支看起来威风凛凛的步枪,弹匣里,是空的!子弹,由新兵连里统一保管。
也就是说,他手里这根玩意儿,除了比烧火棍重一点,硬一点之外,没有任何区别!
“我操……”
他忍不住,在心里用上海话骂了一句脏话。
巨大的、无边的恐惧,像潮水一样,将他彻底淹没。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紧紧地贴在衬衣上,又湿又凉。
他僵硬地靠在冰冷的围墙上,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漆漆的树林,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他感觉,那片黑暗里,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沙沙……”
一阵风吹过,树叶发出声响。
方俊的身体,猛地一抖!他下意识地,就把那根“烧火棍”,端了起来,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过了半天,没有任何动静。
他才意识到,那只是风。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都快虚脱了。
不行!不能这么被动!
方俊的脑子,开始高速运转起来。他强迫自己冷静,用他那擅长分析的头脑,开始评估自己目前的处境。
敌暗我明,武器无效。唯一的优势,就是自己占据了有利地形,并且,可以第一时间发出警报。
那么,首先要做的,就是熟悉地形,为自己找一条“后路”。
他打开手电筒,将手臂伸开,使手电筒光远离自己的身体。老兵告诉过他,手电筒的光束是敌人的目标。借着那束微弱的光,开始仔仔细细地,检查自己哨位周围的环境。哨位是一个半人高的水泥墩子,后面就是营区的围墙,退无可退。左边,是通往营房的小路;右边,则是一排堆放杂物的仓库。
仓库的后面,好像有个什么东西……
他蹑手蹑脚地,挪了过去。用手电一照,眼睛顿时一亮!
那是一个废弃的防空洞!洞口黑漆漆的,不知道有多深。
这个发现,像是一针强心剂,注入了他那颗快要被恐惧撑爆的心脏。他立刻在脑子里,制定出了一套“应急预案”:一旦发现敌情,立刻大声呼救,同时,以最快的速度,退守到这个防空洞里,利用地形,等待救援!
有了退路,心里的恐惧,消散了不少。
可一个小时的时间,还是那么的漫长。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罚站的小学生,每一秒,都在被无限地拉长。他不断地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
“咕咕……”
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
他的神经,又一次绷紧了!
是“水鬼”发出的联络暗号吗?!
他端着枪,猫着腰,一点一点地朝着那个方向,摸了过去。
当他用手电筒,照向那个草丛时,两只绿油油的、反着光的眼睛,把他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可接着,他就看清了。
那是一只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的、正在草丛里找食吃的野猫。
方俊哭笑不得。
他就这么,在一惊一乍、草木皆兵的状态中,度过了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五十九分钟。
当时钟的时针,终于指向十一点的时候,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
“口令!”方俊紧张地端起手中的枪,大声喊道。
“黄山!”回口令的声音很熟悉。
是王卫国!
那一刻,方俊感觉,自己听到的,不是脚步声,而是天底下最动听的仙乐!他从来没有觉得,王卫国那张憨厚的脸,是如此的亲切,如此的可爱!
“方俊,没事吧?”王卫国走近了,看着他那副苍白紧张的样子,关心地问。
“没……没事!一切正常!”方俊挺直了腰杆,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
他把那根沉甸甸的“烧火棍”,交到了王卫国手里,感觉自己像是卸下了一座大山。
那一晚,他回到宿舍,第一次,没有失眠。
因为,他实在是,被吓得筋疲力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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