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的时间,像被军号吹走的风,一晃而过。
新兵连里的菜鸟们,已经被彻底“格式化”了。一个个都褪去了刚来时的白净和迷茫,晒得像块黑炭,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过去没有的、被磨砺出来的精气神。走路,是挺胸抬头的一条线;吃饭,是风卷残云的一阵风;说话,是响亮干脆的一二三。
那身绿色的军装,已经从一件陌生的“工作服”,变成了长在他们身上的第二层皮肤。
可随着新兵下连日期的临近,一种无形的、比训练还熬人的压力,开始在营区里弥漫开来。
未来的去向,是决定一个兵军旅生涯,乃至一生命运的关键。是去守海岛,还是进机关?是当一名普通的士兵,还是成为技术兵种?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一本七上八下的账。
决定这一切的,就是新兵连的“毕业大考”——最终军事考核。
考核分为四项:实弹射击、手榴弹投掷、四百米障碍,以及最后一门,也是最让王卫国头疼的——政治理论笔试。
消息一公布,整个新兵连的气氛都变了。白天,训练场上的吼声比以往更拼命;晚上,熄灯后宿舍里的“卧谈会”也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寂静和偶尔传来的、翻动复习材料的“沙沙”声。
考核第一项,实弹射击。
靶场设在海边的一个山坳里,靶子立在百米开外,随着海风微微晃动。新兵们第一次摸到装有实弹的冰冷、沉重的五六式半动步枪时,手心都抑制不住地冒汗。
轮到五班。
王卫国第一个上。他趴在射击位上,动作有些笨拙,但眼神有些惶惑。他端起那支半自动步枪,急着三点一线地瞄准,枪托贴在那副黝黑的贴腮帮子上有些发抖。
“开火!”
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王卫国犹豫半响,终于闭上眼睛扣动了扳机。
“砰!”
清脆的枪声,在山谷里回荡。报靶员那儿传来了声音:“一号靶,脱靶!”
“我靠!”赵铁军在后面看得脸蛋发紫。
接下来几发,王卫国虽然有起伏,但最终打出了三十一环的成绩,在全班名列倒数第一。
轮到方俊,他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他趴在那里,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标准得可以写进教科书。他没有王卫国那种紧张与笨怯,他有着超乎常人的冷静和分析能力。
他仔细地计算着风速对弹道的影响,调整着呼吸的节奏。每一次扣动扳机,都显得那么沉稳、从容。
最终成绩,四十八环!比王卫国高出了足足十七环。
“俊哥,你行啊!”王卫国由衷地赞叹,“你那手,稳得跟焊在地上似的。”
方俊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不是天赋,这是他用无数次在脑海中的模拟和计算与艰苦训练,换来的结果。他要用这次考核,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一个“笔杆子”。
第二项,手榴弹投掷。
这是王卫国的绝对主场。他抓着那枚沉甸甸的教练弹,就像抓着个土坷垃。他憋足了劲,身体后仰成一张弓,然后猛地发力!
教练弹带着“呜”的破空声,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远远地落在了五十多米开外,引来一片惊呼。
而方俊,在这项上就吃了大亏。他用尽了力气,也只能勉强投到三十五米,刚刚及格。
一武一文,一力一智,两人间的差异和互补,在考核场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真正的考验,在最后一项——政治理论笔试。
复习考卷发下来的前一天晚上,王卫国彻底崩溃了。
他捧着那本不算厚的《政治学习手册》,坐在小马扎上,愁眉苦脸,如临大敌。那上面的每一个铅字,在他眼里,都像一群嗡嗡乱飞的蚊子,看得他头晕眼花。
“俊哥……这……这可咋整啊?”他哭丧着脸,向方俊求救,“这上面的字,拆开来俺都认得,可合在一起,它们就不认得俺了!啥叫‘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辩证关系’?俺就知道,俺现在的主要矛盾,就是不识字!”
方俊看着他那副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他知道,这次笔试成绩,会直接进入档案,对未来的分配至关重要。
“别急,”方俊把自己的复习材料合上,“我来给你‘开小灶’。”
他把王卫国拽到了宿舍后面,借着仓库墙角一盏昏暗的防空灯,开始了他的“魔鬼教学”。
他知道,跟王卫国讲大道理是行不通的。必须用他能理解的方式。
“你看这道题,‘我们军队的根本宗旨是什么?’”方俊指着手册问。
王卫国挠了挠头:“是……是保家卫国?”
“对,但不够标准。”方俊循循善善诱,“你想想,咱们在西河大队,大队长李大栓是干啥的?”
“他是管着咱们全村人吃喝拉撒的。”
“对!那咱们这支军队,是谁的队伍?”
“是……是毛主席的队伍,是党的队伍!”
“那党和毛主席,又是为谁服务的?”
“为……为人民群众服务!”王卫国好像有点明白了。
“这不就结了!”方俊一拍手,“所以,咱们的根本宗旨,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你就记着,咱们当兵的,就是给全中国的老百姓‘当差’的,跟李大栓给西河大队‘当差’一个道理!”
一个高深的政治概念,就这么被他用一个“村官”的比喻,给解释得通俗易懂。
王卫国茅塞顿开,兴奋得直拍大腿。
接下来,方俊就用这种“土法翻译”的方式,帮他梳理着知识点。
讲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就说:“这就跟你去秀莲妹子家串门一样,‘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就是不能顺手拿人家的红薯干,不能去偷队里的西瓜;‘说话和气’,就是不能跟她爹一样,张口就骂‘狗日的’……”
讲到“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他就说:“这就跟村东头那只总惦记着偷鸡的黄鼠狼一样,咱们就得时刻抄着打狗棍,把它给防住了!”
一个晚上,方俊口干舌燥,王卫国则听得抓耳挠腮,时而恍然大悟,时而愁眉紧锁。他用最笨的办法,把方俊翻译过来的“大白话”,死记硬背下来。
第二天,笔试考场。
王卫国坐在那里,咬着笔杆,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看着那些熟悉的题目,脑子里全是方俊昨晚那些稀奇古怪的比喻。
他奋笔疾书,卷子上,字写得歪歪扭扭,错别字连篇,但答案的核心意思,却都八九不离十。
在答到“如何理解军民关系”时,他写道:“军人跟老百姓,就像鱼跟水。水就是俺们村那条河,鱼就是俺。要是没了水,俺这条鱼,就得干死在沙滩上……”
批卷的指导员,看到这份卷子时,先是看得眉头紧锁,随即,又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把这份卷子,单独抽了出来,在旁边写下了一行批语:“语言朴素,思想端正,有培养前途。”
最终,王卫国的笔试成绩,六十一分。
一个危险的、但却决定性的“及格”。
当所有考核成绩公布出来时,五班的宿舍里,一片欢腾。
方俊,总成绩全连第三。王卫国,理论成绩……及格,总成绩全连倒数第二名。
他们并排坐在床边,看着窗外那片湛蓝的大海,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俊哥,这次,俺又欠你一笔债了。”王卫国瓮声瓮气地说。
“胡说,”方俊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是兄弟。没有你,我连引体向上都过不了关。”
他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考核的硝烟已经散去,但决定命运的信封,还未开启。他们不知道,在新兵营营部那张办公桌上,两份写着他们名字的档案,正被新兵营教导员和营长,放向了同一个方向。
等待他们的,将是军旅生涯的第一次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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