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前四七九局勋章投射出的淡蓝光幕化作点点星屑散去,融入海边渐浓的夜色。
黄清璃背靠着冰凉的长椅,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与自由的夜风,将脑海中关于秘境、任务、修炼的纷繁思绪暂时压下。
“呼……”他低声自语,声音几乎被涛声吞没,“反正还有二十来天,急啥?先好好放松一下吧。”
夜色下的海与白昼截然不同。白日里壮阔的霞光褪尽,只剩下无垠的深蓝,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与暗沉的天幕交融。
月光并不十分明亮,稀薄地洒在海面上,被起伏的波浪揉碎成一片片跳跃的、细碎的银鳞。
涛声是永恒的背景音,哗啦——哗啦——,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韵律,时而舒缓,时而澎湃,冲刷着岸边的礁石与沙滩,也冲刷着听者的心绪。
海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比白日更强劲几分,吹拂在脸上,带着微微的湿气,撩起发丝,也吹散了体内最后一丝因白日喧嚣带来的燥热。
黄清璃重新盘膝坐好,并未刻意运转功法,只是放松身心,将意念散开。
他不再专注于体内缓慢修复的经脉和流淌的灵力,而是尝试着去“听”风,“触”浪,“融”入这片广袤而充满原始力量的自然之中。
感受着海风拂过皮肤的每一丝细微凉意,感受着脚下大地随着浪潮拍岸传来的、极其微弱却沉稳的震动,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独属于海洋的咸湿与生机勃勃的气息。
每一次悠长的呼吸,都仿佛在与这天地自然的脉搏同步。
经脉深处那顽固的隐痛,似乎也在这种纯粹的沉浸中,被浩渺的海声和清凉的海风安抚、稀释。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微的、不同于海浪的声响打破了这片属于黄清璃的宁静。
沙…沙…沙…
是鞋子踩在松软沙滩上的声音,缓慢而略显拖沓。
黄清璃缓缓睁开眼,循声望去。
一个身影正沿着海堤下的沙滩,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这边走来。
月光勾勒出他佝偻的轮廓。那是一个老者,身材不高,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旧夹克和一条同样褪色的工装裤,裤脚沾了些沙粒。
他头发花白稀疏,在夜风中显得有些凌乱,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刀削斧凿般的深刻皱纹。
最显眼的是他手里拎着的几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瓶最普通的玻璃瓶装白酒,瓶身标签都有些磨损了。
老者走到离黄清璃不远处的另一张空长椅旁,似乎没注意到阴影里的黄清璃,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他动作有些迟缓地解开塑料袋,拿出一瓶酒,熟练地用牙齿咬开瓶盖,“啵”的一声轻响在涛声中格外清晰。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满足的、带着浓重酒气的叹息,然后长长地哈出一口白气。
又喝了几口,老者似乎才感觉到旁边有人。他侧过头,浑浊却并不呆滞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带着点好奇,上下打量着盘膝而坐的黄清璃。
看了几秒,他咧开嘴,露出一口不太整齐、有些发黄的牙齿,声音沙哑却带着点市井的爽朗,打破了夜的沉寂:
“呦呵!稀奇,真稀奇!”他晃了晃手里的酒瓶,瓶里的液体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光。
“现在的年轻人,大半夜的不搁家里头打打游戏,睡睡大觉,或者跟小对象腻乎腻乎,跑这黑灯瞎火的海边儿来……打坐?”
“嘿,这路数,老头子我还是头一回见着!挺新奇的嘛!”
黄清璃被老者这直白又带着点调侃的语气逗得微微一怔,随即也放松下来,看着老者手里的酒瓶,嘴角微弯,同样直白地反问:“这位……老人家,您这不也是大半夜的,拿着酒,跑到海边来了吗?”
“嘿!小子,这不废话嘛!”老者眼睛一瞪,把酒瓶举得更高了些,瓶底在月光下清晰可见,“老子手里拎着啥?这不是明摆着的嘛!酒!懂不懂?”
他又灌了一口,抹了抹嘴,带着点醉眼朦胧的豪气,把手里的酒瓶朝黄清璃这边递了递。
“咋样?一个人坐这儿多没劲?要不要整两口?驱驱寒,也解解闷儿!”
黄清璃看着那递过来的、瓶口还沾着点唾沫星子的酒瓶,犹豫了一瞬。
他平日里几乎不沾酒,但此刻海风清冷,老者眼中的浑浊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还有这海边独坐的氛围……他笑了笑,没有拒绝,起身走了过去,在老者旁边的长椅空位上坐下,伸手接过了那瓶酒。
入手冰凉粗糙。他学着老者的样子,仰头喝了一口。
辛辣、浓烈、带着一股子粮食发酵后的冲劲儿和劣质酒精的灼烧感瞬间从喉咙直冲胃袋,呛得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咳嗽了两声。
一股热意迅速从胃里升腾起来,驱散了海风的凉意,脸上也感觉有点发烫。
“咳咳……够劲儿!”黄清璃吐了口气,看着瓶子里透明的液体,感觉有点新奇。
老者看着他被呛到的样子,嘿嘿地笑了起来,带着点过来人的得意:“咋样?没骗你吧?这可是真家伙!”
他拿起自己那瓶,又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咂咂嘴,才慢悠悠地问道:“说说,小子,一个人跑这黑咕隆咚的海边坐着,图啥?失恋了?被小姑娘给甩了?”
“噗——咳咳咳……”黄清璃刚含进嘴里的第二口酒差点全喷出来,呛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哭笑不得地摆摆手,指着自己,“老人家,您看我这副样子……像是能有女朋友的人吗?”
老者眯着眼,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瞅着是挺精神的,就是这脸白得有点虚,身子骨看着也单薄了点……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带着点过来人的狡黠。
“缘分这事儿谁说得准?指不定就有姑娘就好你这口文弱书生款呢?”
“哎,算了算了。”
他似乎觉得这个话题无趣,摆摆手,“老头子我也就是瞎猜猜。说正经的,你刚才搁那儿坐着,跟个泥菩萨似的,到底干啥呢?就为了……感受自然?”
他拖长了调子,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解和一丝调侃。
“嗯。”黄清璃点点头,看着远处月光下起伏的黑色海面,“听听风,听听浪,心里能安静点。”
“听风听浪……静心?”老者重复了一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像是蒙尘的珠子被偶然擦拭了一下。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酒后的兴奋和找到知音般的激动,“嘿!说到这个,老头子我可就不困了!你小子这路数,跟我年轻时候有点像啊!”
黄清璃有些意外,侧头看向他:“哦?老人家您年轻时也喜欢这样?”
“喜欢?何止是喜欢!”
老者挺了挺佝偻的腰背,浑浊的眼睛里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光亮,脸上的皱纹在月光下似乎都舒展开了几分,带着一种追忆往昔的神采飞扬。
“我年轻那会儿,嘿!那才叫一个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觉得这世上就没老子办不成的事儿!闯过南,蹚过北,火车道上压过腿……咳咳,夸张了点,反正就是……”
他挥舞着手臂,像是在驱赶看不见的蚊蝇,又像是在描绘一幅宏大的画卷,“辉煌!懂不懂?那会儿觉得自己脚下踩着的,就是全世界!”
他的声音洪亮起来,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豪迈,眼角的皱纹里仿佛都盛满了年轻时的月光:“那时候觉得,少年人嘛,就得是这个样子!横冲直撞!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
“喝,就要喝最烈的酒!呛得喉咙冒烟,烧得心口发烫那才够劲儿!”
“爱,就得爱最野的姑娘!敢爱敢恨,轰轰烈烈!天塌下来?不怕!有老子这副硬骨头顶着呢!”
“那时候觉得,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看什么都新鲜,干什么都带劲!”
他说得兴起,拿起酒瓶,学着当年豪迈的样子,往旁边坚硬冰冷的水泥长椅扶手上作势一磕!
当然,只是虚晃了一下,瓶子没真磕上去。
他嘿嘿笑着,笑声里却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那股子劲儿啊……现在想想……”
他晃了晃手里的空瓶,又拿起一瓶新的咬开盖子,灌了一口,声音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酒入愁肠的唏嘘:“一半是滚烫的热血,一半是……没吃过亏的傻气啊。”
“就像这刚涨起来的潮头,”他指了指不远处一波刚涌上沙滩,看似气势汹汹,旋即又无力退去的白浪,“看着猛,哗啦一声挺唬人,其实呢?拍在沙子上,啥也留不下,分量轻飘飘的。”
老者抬手指着眼前那片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深邃辽阔、仿佛无边无际的墨色海洋,声音低沉而缓慢,像在讲一个古老的寓言:
“你看这海,小子。年轻那会儿,老子觉得,只要老子想,就能游过去!多大点事儿?不就是水嘛!憋口气,使劲儿划,总能到对岸!”
他顿了顿,又狠狠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似乎灼烧着他早已不再年轻的喉咙。
“可到了我这把年纪,才真正咂摸出味儿来。”
他放下酒瓶,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玻璃瓶身,目光投向那黑暗深处,“游过去?嘿……能在浪头打过来的时候,站稳了,不被卷走,不呛水,这就……不容易喽。”
海风呜咽着掠过,吹动他花白的头发。
“不过呢……”他忽然话锋一转,那浑浊的眼底,竟又迸发出一点执拗的、不肯熄灭的火星子,像埋在厚厚灰烬下的炭火。
他猛地又灌了一大口酒,喉结剧烈地滚动,仿佛要将那点火星子浇得更旺些,“要是连……连想游过去的念头都没了。”
他盯着黄清璃,声音不高,却像石头砸在沙地上,“那人……不就真成了岸边这些破石头?看着硬气,风吹日晒,雨淋浪打,一年年过去,最后呢?”
他随手拿起脚边一个被海浪冲上来的空贝壳,往远处一扔,“啪嗒”一声轻响,消失在黑暗里。
“风一吹,就剩点儿灰了,连个响动都留不下!”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瓶已经见底的白酒,瓶底的残液在月光下反射着最后一点微光。
他手腕一抖,空酒瓶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噗通”一声,落进了几步外黝黑的海水里。
瓶子没有立刻沉没,而是晃晃悠悠地漂浮着,随着波浪起伏了几下,像一个醉汉最后的挣扎,然后,瓶口缓缓没入水面,冒出一串细小的气泡,最终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老者看着那瓶子消失的地方,沉默了半晌,才用一种近乎呓语、却又无比清晰的语调缓缓说道:
“小子……少年这俩字儿啊,”他咂摸着,像是在品味那最后一口酒的余味。
“老天爷给你,就是让你摔跟头的。不摔?不长记性。摔疼了,疼得钻心了,骨头缝里都记住了,嘿,那你就长成了。”
他转过头,布满皱纹的脸上,竟扯出一个带着点顽劣、又带着点莫名通透的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奇异。
“所以啊,小子,”他拍了拍黄清璃的肩膀,那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温度:
“趁着骨头还软乎,经得起摔打……多摔点!狠狠地摔!别怕疼!等你真到了我这把年纪,再回头琢磨琢磨,嘿!你才会发现……”
他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光一闪而过,“当年那股子钻心的疼啊,扒开皮肉仔细咂摸咂摸……它里面裹着的,其实是甜的!甜得发齁!”
说完这最后一句,老者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也像是酒劲彻底上涌。
他长长地、长长地打了个带着浓重酒气的哈欠,扶着膝盖,有些费力地站起身。
他不再看黄清璃,也不再看那片吞噬了他酒瓶的海,只是佝偻着背,一步一拖沓地,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
花白的头发在夜风中飘着,瘦小的身影很快被海堤的阴影吞没,只留下一地空空的塑料袋在风里打着旋儿,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廉价白酒的浓烈气味。
沙滩上,又只剩下黄清璃一人。
海风依旧呜咽着拂过,带着夜深的凉意。涛声依旧,哗啦——哗啦——,周而复始,仿佛老者从未出现过。
黄清璃静静地坐在长椅上,手里还握着那瓶喝了一小半的劣质白酒。
辛辣的余味仍在口腔和喉咙里残留,带着一种粗糙的灼烧感。
他望着老者身影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手中的酒瓶,最后,目光投向了那片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深沉、辽阔、仿佛蕴藏着无尽秘密的墨色海洋。
老者沙哑的声音,带着酒气的豪言壮语,还有最后那近乎呓语的、关于“少年”与“摔打”的论断,如同刚刚退去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的脑海。
“脚底下踩着的是全世界……沙子风一吹就跑……”
“喝最烈的酒,爱最野的人……一半是热血,一半是没吃过亏的傻气……”
“能游过去……能在浪里站稳就不容易……”
“想游过去的念头……礁石……风一吹就剩点儿灰……”
“摔跟头……摔疼了……记住了……长成了……”
“那股子钻心的疼……其实是甜的……”
这些话语,朴素,市井,甚至带着点粗粝的酒气和夸张,像一块块未经打磨的石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进黄清璃的心湖。
没有高深的道理,没有玄奥的感悟,只有一个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又被酒气点燃了余烬的老人,对着大海,对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掏出的半生沧桑与未曾熄灭的星火。
黄清璃缓缓闭上眼。体内的灵力似乎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不再像之前疗伤时那般刻意引导的温顺流淌,而是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细微,却又异常坚定的节奏,在经脉中自行运转起来。
每一次流转,似乎都伴随着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那老者话语中的某些东西,触动了他灵魂深处某种沉睡的弦。
他并非完全理解老者所说的“甜”,那对于经历过神农架生死边缘、感受过真一境妖兽恐怖力量碾压的黄清璃来说,显得有些遥远。
但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老者话语中那股子不肯认输、不肯被岁月磨成“礁石”的执拗劲头,感受到了那份即使知道“游不过去”也要保留“想游过去”念想的少年心气——哪怕这心气已被生活消磨得只剩下酒后的一缕呓语。
这心气,无关修为高低,无关实力强弱。它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身、对抗虚无与沉沦的本能。
就在这心念流转、体内灵力与之共鸣的刹那,黄清璃紧闭的眼帘深处,一点微不可察的金芒倏然闪过!
那光芒极快,如同暗夜中投入深潭的一粒金沙,转瞬即逝,快得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捕捉到那瞬间的感受。
随即,一切又归于沉寂。
那点金芒带来的奇异感受,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平复。留下的,并非顿悟的狂喜,也非境界的突破,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平淡。
一种洞悉了某种本质后的平静,一种看透了“摔打”与“成长”循环后的坦然。
他缓缓睁开眼。瞳孔在月光下显得幽深而平静,再无波澜。
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悸动与金芒,只是一场幻觉。
他举起手中那半瓶劣酒,对着老者消失的方向,也对着眼前那片沉默的、永恒的大海,默默地、郑重地,喝了一大口。
辛辣入喉,灼烧肺腑。
这一次,他没有皱眉。
眼里闪过的那道金芒,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又似乎有些平淡。
海风掠过,带着咸涩,也带着自由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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