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来来回回扯皮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咸通九年（868年）入冬，长安的风向忽然变了。徐州的庞勋反了，叛军一路攻城掠地，闹得越来越大。朝廷急着调兵平叛，军费开支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对地方的盐税看得更紧了。
这时候，谁还会去管浙东的私盐？盐铁转运使司给浙东盐铁院发了道公文，只说了句“务必要保证盐税足额上缴，不得有误”，至于私盐的事，连提都没提。
赵灏接到公文，干脆把之前那些关于私盐的呈文全锁进了柜子。镇海军节度使府一边忙着催促各地盐商缴足盐税，好给朝廷送去，一边又将自己这一年来所得分出二十万贯以“助军”“助国”为名义输纳赋税，既响应朝廷号召，也彰显自身“顾全大局”的气度，哪里还有功夫理会浙东的扯皮？
盐铁院和巡院的人见朝廷都松了口，也彻底歇了心思。他们偶尔在街上撞见卖私盐的，只要对方懂事，递上几文孝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望湖楼的雅间里，钱镠和陈策、周逵聚会，还喊来了屠环智（之前异写成瑰）和赵洪、赵荒兄弟在了一起。窗外的湖水结了层薄冰，寒风卷着落叶打在窗上。
“庞勋那边闹得凶，朝廷怕是顾不上咱们了。”陈策笑道，“这一年多的扯皮，总算是过去了。”
周逵点头：“董昌那边刚又订了五石，陈氏在明州的商号也来信，说盐不够卖了，让再添六万石。”
钱镠端起酒杯，看着窗外萧瑟的景象，眼底却闪着精光。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可只要手里握着盐，握着这条两浙盐路，无论将来有什么风浪，他都能站稳脚跟。
“不够就给他们添。”他一饮而尽，酒杯重重放在桌上，“咱们的盐，还得接着卖。”
这时赵洪提起话头，“陈公子，听说北边庞贼叛乱了，您可知道是何缘由？”
“知道！这事情还得从先帝时候开始说起，因南诏国多次侵扰西南边境，朝廷为加强防御，从徐州、泗州一带募兵两千人，其中八百人被派往桂林戍守，约定‘三年一代’，即服役三年后由新募士兵替换返乡。就这样一直轮换到现在十几年了，至今年，最近这批戍卒，说好三年轮换，结果一守就是六年。因为思乡心切，说家里田都荒了，老娘妻儿快饿死了，多次请求徐州节度使崔彦曾派人替换，却遭拒绝。崔彦曾的亲信牙将尹戡、杜璋等人以‘军库空虚，难以发兵’为由，主张再留戍一年。”
“六年？”赵洪一听，挑了挑眉，接着问道，“朝廷的承诺当纸糊的？”
“可不是嘛。”陈策掰着手指算。
旁边添酒的周逵忽然插嘴：“这话传到桂林，戍卒里这个叫庞勋的粮料判官炸了锅——那可是个敢提着脑袋赌的主儿，当场就纠集了许佶、赵可立几个弟兄，夜里摸进都将王仲甫的帐里，一刀结果了性命。”
赵荒很惊讶的问：“八百人就敢反？”
起初是八百，周逵压低声音，“可他们一路往北，沿湘江、过长江，那些被官府逼得卖儿鬻女的百姓，见他们杀官夺粮，都跟疯了似的往前凑。到潭州时就有数千人，过了鄂州，连猎户、逃兵都裹进来了。”
陈策闷哼一声：“崔彦曾也是昏了头，竟派元密带禁军去拦。那元密是个纸上谈兵的货，在泗州城外被庞勋引到芦苇荡里，一把火烧得片甲不留，连自己的脑袋都没保住。”
朝廷呢？”赵荒追问，“就看着他们闹？”
起初只当是小打小闹。”陈策摇头，“当今陛下降了道诏，说赦免他们的罪，让回家老实待着。可庞勋不傻啊——杀了都将，败了禁军，回去能有好果子吃？他现在自称‘兵马留后，打着解救徐泗百姓的旗号，队伍都数万人了，直逼徐州城下。”
周逵往窗外瞥了眼，月光正照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上，枝桠像只张牙舞爪的鬼手，接着话说：“听说徐州城里早就乱了。崔彦曾把城门关得死紧，可百姓暗地里都给叛军递消息。那些戍卒的爹娘妻儿就在城里，喊着‘开门让儿归，守城的兵哪还有心思打仗？”
陈策做着猜测道：“崔彦曾想借平叛邀功，却不知这伙戍卒的刀，早被他自己磨利了。我看要不了多久徐州城就会失陷，你说会不会再出来一个‘庞皇帝出来？”
钱镠问：“乱世快要来了啊！现在朝廷的视线都在淮河那一线，我们可以趁机在扩大一下盐路了。宣州、歙州、池州、江西的江州、饶州、洪州这些地方，以及江北的舒州、庐州、蕲州（音同齐州），这些地方情况都摸得咋样了？”
赵洪赶忙汇报：“兄长放心，盐路的底细早摸透了！”他俯身铺开一张皱巴巴的舆图，手指在宣州、歙州一带重重一点，“宣州歙州人口众多，官府记载有十六万户，其中宣州一个州就有十二万户，比越州多了一倍，而且因为这两个地方是产量重地，极为富庶，朝廷的盐铁加征更重，我们了解过好多人买不起官盐，都在吃淡食，要是铺好盐路，我们一年至少可以卖四十万石的盐出去，而且人口多集中在江水（长江）及其支流，水运方便。宣州北丹阳湖周遭，水匪猖獗，大大小小十几股，小的一二十人，多的有一两百人，其中最出名的是一个叫独眼狼的团伙，手下两百来号人，专在水路劫盐船；另外九华山一代多山地，官府鞭长莫及，盐枭遍地；歙州绩溪山里更甚，这里是天目山余脉，杭州湖州一带盐枭受董昌排挤驱逐，全部在这里扎堆，在山里建造了七八个营寨，这些寨子互通声气，连官府的盐引都敢伪造，势力最是盘根错节。”
钱镠指尖敲着案沿，目光扫过江州、饶州：“那几处平原地带呢？”
“江西不一样。”这次由屠环智汇报，“江州靠鄱阳湖，人口密，光是浔阳城里每日耗盐就不少。这里盐枭倒是不多，可官府查得紧，要打通路子，得多心思在官吏身上。饶州、洪州更甚，是漕运要道，明面儿上得按规矩来，暗地里才能走私盐。加上全部在长江主干道，而江西的水师受盐铁院影响比较大，经常带着盐丁到处抓捕；要在这里浦盐，我觉得主要还是得把官面上。”
“而且需要注意的是江西观察使叫郑袛德，此人出身荥阳郑氏，妥妥的豪门世家，他儿子娶了万寿公主，这万寿公主是先帝的女儿，当今天子的姐姐，所以此人在江西少于任事，盐铁事宜也很少插手，才有了盐铁院带着水师查私盐的事情发生。我听坊间传闻，郑观察已经上书朝廷请求调往闲职，八成也是快要调任了；要是后面接任的是赵节度这样的倒还好，要是类似于之前的裴节度或者更甚，那么江西盐路还是要慎重！”
一旁的陈策接口道：“江北舒州、庐州、蕲州，倒是个好去处。舒州多水泽，庐州产粮，百姓日子不算太苦，用盐量稳；蕲州挨着大别山，山民多，官府管不到，咱们的盐往那儿运，利润高，这是一个好地方。就是得防着山里的匪帮——不过，咱们的人，还怕这个？ ”
钱镠嘴角勾起一抹笑：“说说底下的弟兄们吧。”
“这两年可不是白过的！”赵荒接着答道，“从咸通八年到今年十一月，护卫队扩到了一千人。这些人，天天在会稽山、四明山、仙霞山里轮着转，白天打猎练射，晚上就在山坳里设伏，模拟遇袭。上个月还扮成商船去了趟东海，引了伙海寇来，结果被弟兄们包了饺子，连船带货都扣了，现在那些海寇见了挂咱们旗号的船，躲都来不及！”
“主公，这次从杭州出海的时候，请杭州渔民做向导，遇到一个好苗子，名叫马绰，年岁与您相仿，性格敦厚果敢，熟悉近海水文地理，还会水师战法；我看是个人才就把他带回来了，让他加入我们的护卫队，你保准喜欢。”屠环智接话说。
赵洪补充道：“铺盐的两千弟兄也不是吃素的。每日早晚两个时辰操演，刀枪棍棒样样来得，还跟先生学了认路记账。前阵子宣州盐枭独眼狼想抢咱们的货，结果被铺盐队的弟兄们配合护卫队，在泾县设了个套，当场打死二十三个，俘虏三十八个，剩下的全吓破了胆，现在见了咱们的盐队，绕道走！”
“嗯。”钱镠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江面，“好，既然朝廷忙着应付淮河那边的乱子，顾不上咱们。江西先行搁置，咱们先把宣州的水匪、歙州的盐枭山寨、蕲州的山匪，该清的清，该拉的拉。争取明年先将盐路铺满宣、歙、池、鄂、黄、蕲这六个州，得让他们知道，跟着咱们有盐吃，跟咱们作对，没好下场。”
赵洪陈策几人齐声应道：“主公放心，弟兄们早就憋足了劲等着大干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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