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刚过,吴军阵中飘起缕缕炊烟,这是火头军将早已备好的热食分发给轮替休息的将士。只见吴军士兵每人领到一个皮质饭兜,里面是压实半兜、冒着热气的白米饭,一大块油光红亮、炖得烂熟的猪肉,甚至还有几根翠绿的腌菜。另有一竹筒凉开水,里面细心地放了盐,以补充激战消耗的体力。将士们蹲坐在阵后,狼吞虎咽,士气饱满,与对面死寂沉沉的魏博大营形成鲜明对比。
魏博军寨内,莫说出战,连探头张望的人都少了许多。并非罗弘信军令森严,而是他此刻正在中军大帐内,与麾下各州刺史、军头们吵得不可开交!
魏博镇自牙兵被朱温屠戮后,根基已损。罗弘信能坐稳节度使之位,更多是各方势力妥协的结果,如同一个“武林盟主”,名义上统领六州,实则对下面各军头掌控力有限。此刻,初战失利,五千精锐骑兵几乎全军覆没,恐惧如同瘟疫在营中蔓延。各军头纷纷诉苦,言士卒胆寒,不宜再战。
罗弘信又急又怒,只得拼命许愿画饼:“诸位!只要击退钱镠,回到魏州,今年各州税赋,本帅分文不取,尽数犒军!辎重补给,优先供给诸位麾下!” 他口干舌燥地安抚、许诺、甚至威胁,好不容易才勉强压住场面,让这群“大爷”同意下午协力防守,伺机反击。
然而,就在他们于帐内磨嘴皮子的这段时间,对面的钱镠大军已然吃饱喝足,恢复了体力,甚至完成了新一轮的战术调整。
谋士李振敏锐地捕捉到了战机,他向钱镠进言:“大王,魏博军心已怯,如惊弓之鸟。我军士气正盛,当趁下午一鼓作气,将其击垮!臣有一策,可收奇效。”他压低声音,“杨行密将军一日前已攻占魏州,此消息罗弘信定然未知。待我军猛攻正急之时,可令嗓门洪亮之士,于阵前齐声呼喊‘魏州已失,尔等家眷尽在吴王手中!’,其军必溃!”
钱镠眼中精光一闪,此计正合他速战速决之意。“善!依计而行!”
李振所言的“一日前情报”,正是杨行密率领的三万天雄军创造的奇迹。他们自海路登陆,沿黄河故道西进,如神兵天降,直插魏博腹地。
首当其冲的博州,兵力空虚,几乎是传檄而定。
占领博州后,杨行密果断分兵,一路由部将台蒙为前锋率领,直扑魏博治所魏州;另一路由李简率领,北上攻取贝州,并视情况威胁昭义军。
台蒙部行动迅捷,魏州守军毫无防备,一触即溃。占领魏州后,杨行密所部并未南下与钱镠夹击罗弘信,而是按照预定计划,西进相州,兵锋指向更北的磁州,意图彻底切断河北诸镇联系,将战火引向朱温控制的昭义镇!
却说昭义镇自归附朱温以来,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实则暗流汹涌。朱温为牢牢控制这河北要地,任命心腹大将张存敬遥领节度使,但因张存敬常随主力征战,便又设置了两位副使分权制衡。老成持重的丁会驻守太行山以西的潞、泽二州,直面河东李克用的压力。而富庶的太行山以东邢、洺、磁三州,则交给了他的侄子朱友宁。
这朱友宁,打仗是有一套,可是论起残暴那也是全然继承了其叔父朱温的秉性。他驻守洺州,视当地将吏如奴仆,动辄鞭笞,更是个色中饿鬼。原昭义节度使孟方立之弟孟迁,为在乱世中保全家族,忍辱负重,屈居人下。朱友宁却偏偏盯上了他家。每次朱友宁至孟府,便如同阎王临门,必借酒逞凶,不仅对孟迁呼来喝去,更将其女儿、儿媳强行拉出,当众淫辱,以此践踏孟迁乃至所有昭义旧将的尊严。孟府女眷的哭声,成了洺州城内最屈辱的注脚。孟迁曾血书控诉至朱温处,朱温虽觉侄子过分,但正值用人之际,且骨肉至亲,只是申饬几句,并未深究。
转机来自一个叫段明远(即后世所称段凝)的小人物。他本是昭义镇一名主簿,精通文墨,更善钻营。他窥见朱温喜好女色的癖好,竟狠心将自家颇有姿色的妹妹精心打扮,寻机献予朱温。朱温大喜,对段明远青眼有加。段明远趁机进言,暗示朱友宁在昭义搞得天怒人怨,恐生变故,愿为梁王分忧。朱温正觉朱友宁闹得不像话,便顺水推舟,将朱友宁调回身边约束,任命段明远为昭义副使,接掌邢、洺、磁三州防务。
段明远一朝得势,志得意满。但他一介文官,不通军旅,到任后只知盘剥粮饷以奉朱温,对军务操练一窍不通,却对孟迁等宿将指手画脚,摆足上官架子。昭义诸将本就受够朱友宁的暴虐,见换来一个无能谄媚之徒,更是离心离德,军中怨气日盛。许多人反而暗中投向屡受欺凌却隐忍不发的孟迁,孟迁也没想到自己临老还能焕发第二春,久经屈辱的他竟隐隐恢复了部分影响力。
当李简率领的天雄军兵临洺州城下时,孟迁认为等待已久的机会来了!他果断发动兵变,斩杀不得人心的段明远,控制州城。但他并未立即开城,而是向城外的杨行密提出了条件——“奏请吴王,封我为昭义节度使,我便献城!”
杨行密闻报,心中暗笑这怕是遇着一个傻子,钱镠早已废节度使之制。但此刻夺取城池要紧,他当即满口答应:“孟将军深明大义!本将必当禀明吴王,保奏将军为昭义节度使,永镇此方!”
得到(虚假)承诺的孟迁大喜过望,立刻打开城门,迎接天雄军入城。洺州遂下!北面的邢州守军闻讯,知大势已去,也顺势开城投降。杨行密几乎兵不血刃,便拿下了昭义镇在太行山以东的大部分地区,并立刻向尚在封丘前线的钱镠发去了报捷文书。
视线转回酸枣前线。午后阳光炽烈,吴军饱餐战饭,休整完毕。钱镠立于帅旗之下,目光冷峻。随着他手中令旗挥下,总攻开始!
战鼓声不再是试探性的擂动,而是变成了连绵不绝、震人心魄的雷霆!数以万计的吴军重甲步兵,以铁林军那如同钢铁森林般的重甲方阵为先锋,踏着令大地震颤的步伐,开始向魏博军残破的大营推进。他们身后的弓弩手进行了前所未有强度的齐射,箭矢密集得如同在空中织成了一张死亡的黑幕,持续不断地覆盖魏博营寨,压得营内守军抬不起头。
魏博军在各自军头声嘶力竭的催促下,勉强组织起防御,箭矢零零落落地从营栅后射出,却显得如此无力。然而,真正的杀手锏并非这物理上的猛攻。
就在两军接触前的一刹那,吴军阵后,早已准备好的数百名嗓门洪亮、中气十足的军士,在军官的统一号令下,运足丹田之气,发出了整齐划一、如同海啸般的呐喊:
“魏州已破!杨行密大将军已端了尔等老巢!”
“博州已降!尔等家小皆在吴王治下!”
“罗弘信骗你们送死!回头看看,老家都没了!”
“放下兵器,不杀!吴王仁德,送尔等归家团聚!”
“顽抗者,格杀勿论!速降!速降!”
这声声呼喊,如同无数把无形的利刃,瞬间刺穿了魏博军士卒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线!起初是死寂,紧接着,恐慌如同瘟疫般在营内每一个角落炸开!
“他们说什么?魏州丢了?”
“天杀的!我一家老小都在魏州啊!”
“怪不得罗帅催着我们出来,原来是老家被人抄了!”
“打什么打!家都没了,为谁卖命?!”
谣言比吴军的箭矢更快地摧毁了魏博军的组织。军官的呵斥被淹没在恐慌的声浪中,有人丢下武器,抱头蹲下;有人发疯般地向后营跑去,想要确认,想要逃命;更有杀红了眼的军官试图弹压,却被混乱的人群冲倒、践踏……整个魏博大营,在极短的时间内,从一支尚可一战的军队,变成了一锅沸腾的、失去控制的乱粥。
就在这全军崩溃的边缘,吴军的铁壁般的重步兵方阵,如同热刀切牛油般,轻而易举地撞开了摇摇欲坠的营门、推倒了残破的栅栏,轰然涌入!
抵抗?已经不存在了。映入吴军眼帘的,是无数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的魏博兵卒,是跪满一地、磕头如捣蒜的降兵,是为了争夺一匹劣马而自相残杀的火并场面。
“降者不杀!跪地免死!”吴军士兵洪亮的吼声伴随着兵甲的撞击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成片成片的魏博士兵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跪伏下去,武器丢弃一地。
罗弘信在中军大帐,听得外面杀声震天,夹杂着“魏州已失”的狂呼乱喊,他知道大势已去。他想集结亲卫做最后一搏,却发现连最贴身的牙兵都眼神闪烁,甚至有人开始悄悄褪去号衣。绝望和众叛亲离的恐惧攫住了他。
“大势去矣!快走!”罗弘信再也顾不得什么节度使的威严,在少数几个死忠的护卫下,仓皇割破帐篷,骑上战马,混在乱军之中,冲出营寨,北面是回不去了,罗弘信连妻儿也不管了,径直向西直奔葛从周大营逃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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