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熹,忘川的灵雾尚未完全散开,谢珩与幽砚便已在桃源居前汇合。两人面上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赵孟頫一夜未归,此事如同阴云笼罩心头。
“使君,我们今天再去哪里找?”幽砚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睡眼,语气却带着坚定。她昨日几乎跑遍了忘川郊外,虽一无所获,但并未气馁。
谢珩沉吟片刻,目光投向忘川河上游方向:“赵先生最后出现是在河畔,高渐离指向上游。昨日我们虽搜寻过,但或有不慎遗漏之处。你且再去上游沿岸仔细查探一番,尤其留意有无新近留下的画具、脚印,或是……不同寻常的痕迹。” 他心中隐隐觉得,赵孟頫的失踪绝非简单的迷路或忘情写生所能解释。
“明白!我这就去!”幽砚领命,毫不迟疑,转身便如一只轻捷的燕子,朝着忘川河上游的方向疾奔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缭绕的灵雾与河岸林木之间。
谢珩目送她离去,正欲梳理线索,考虑从其他方面入手,却见远处一道身影疾步而来,青衫磊落,正是王阳明。他步履从容,神色间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明朗。
“谢使君,”王阳明走近,拱手道,“不必再寻了,赵子昂先生已然寻回。”
谢珩眸光一凝:“哦?在何处?”
“此刻正在百家书院临池轩中,看似无恙,只是……”王阳明略一沉吟,“神情有些恍惚,似经历了一场大梦。”
闻听此言,谢珩心中稍定,却又升起新的疑虑。无恙便好,但那“恍惚”与“大梦”又是何故?他立刻道:“有劳守仁兄告知。烦请再去松雪斋告知管道升夫人一声,请她至书院相聚,我先行一步前往书院。”
“理当如此。”王阳明点头,转身便向松雪斋方向而去。谢珩则身形微动,已瞬移至百家书院门前,快步走向临池轩。
轩内墨香依旧。赵孟頫独自坐在窗边的蒲团上,身着那件昨日出门时的青灰色长衫,衣袂上似乎还沾染着些许未曾拍净的草屑露痕。他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流淌的忘川河水,身影显得有些孤寂落寞,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支未曾蘸墨的毛笔。
“子昂先生。”谢珩出声唤道。
赵孟頫身形微微一颤,仿佛从深沉的思绪中被惊醒。他缓缓转过头来,面色有些苍白,眼神中带着一种尚未完全清醒的迷茫,以及一丝深藏其下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看到谢珩,连忙起身,动作略显迟缓地执礼:“谢使君……”
“子昂!”一声带着哭腔与无限担忧的呼唤自门外传来。管道升在王阳明的陪同下,疾步而入,她甚至顾不得礼节,直接扑到赵孟頫身前,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上下打量着,眼中泪光盈盈,“你……你跑到哪里去了!可知我……我们有多担心!”
赵孟頫看到妻子焦急憔悴的面容,眼中瞬间涌上浓浓的愧疚与心疼。他反手握住管道升冰凉的手,声音带着沙哑与歉意:“夫人……对不住,让你担忧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他轻轻拍着妻子的背,如同安抚受惊的鸟儿,温言软语了好一阵,管道升激动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但依旧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仿佛生怕他再次消失。
待管道升情绪稳定些,谢珩才开口问道:“子昂先生,昨日至今,究竟发生了何事?你身在何处?”
赵孟頫扶着管道升一同坐下,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再次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在回忆一个极其遥远而又真实的梦境。
“昨日午后,我如常去往忘川河边,欲捕捉水波云影之态。”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行至上游一处平日少去的河湾,忽见岸边草丛中,生着一株极为奇特的……蓝色彼岸花。”
“蓝色彼岸花?”谢珩眉头微蹙。寻常彼岸花皆是赤红如血,蓝色闻所未闻。
赵孟頫点了点头:“其色湛蓝,如深海,如晴空,花瓣晶莹,似有流光内蕴。我心中惊奇,忘川竟有如此异种,便忍不住走近观看。谁知,越往前走,发现的蓝色彼岸花便越多,一株,两株……最终,我循着这些花的指引,不知不觉走入了一片隐藏在河湾芦苇深处的……蓝色花海。”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迷醉:“那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蓝色花海,所有的彼岸花皆是湛蓝之色,在忘川幽微的天光下,散发着朦胧而梦幻的光晕,风过处,花浪翻涌,如同蓝色的海洋。花香并不浓郁,却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安宁又忍不住沉溺的气息。”
“我置身其中,只觉周身疲惫尽去,心神前所未有的放松与愉悦。那景色太过瑰丽玄奇,我本想提笔将其记录下来,可不知怎的,竟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周身暖洋洋的,仿佛回到了最安心惬意的所在……”赵孟頫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梦呓般的恍惚,“然后……我便在那花海之中,睡着了。”
“睡着了?”管道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是,睡着了。”赵孟頫肯定道,脸上浮现出困惑之色,“而且,我做了一个很长、很真实的梦。梦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前世,与夫人你一起的时光……”
他努力地回想着,眉头紧锁:“那些场景很熟悉,很温暖,有我们一同在书房泼墨作画,有在庭院中赏月品茗,有……有许多平凡却温馨的日常。梦里的感觉无比真实,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遍……可是,可是待我醒来,想要仔细回忆梦中的具体细节时,却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捞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留下一种……怅然若失,又带着无尽眷恋的空茫之感。”
他揉了揉额角,显得十分疲惫:“等我彻底清醒,发现自己依旧躺在那片蓝色花海中,天色却已是次日清晨。我不知自己竟睡了如此之久,心中挂念夫人,这才匆忙赶回,刚到书院不久,便遇到了守仁兄,然后便是使君你们了。”
听完赵孟頫的叙述,管道升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既是后怕,又是心疼。谢珩与王阳明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醒来后,可觉身体有何不适?或是心神有何异样?”谢珩追问。
赵孟頫仔细感受了一下,摇头道:“除了有些精神不济,似久梦初醒,并无其他不适。只是……心中那份空落落的感觉,挥之不去。”
谢珩沉吟片刻,温言道:“人已平安归来便是万幸。想必是那奇异花海有安神乃至致幻之效,加之子昂先生近日或许心神耗费,故而沉睡许久。既然身体无碍,便先与夫人回去好生休息,调养精神。”
赵孟頫与管道升自是感激不尽。王阳明亦道:“我送子昂兄与夫人回松雪斋。”
送走赵氏夫妇,临池轩内只剩下谢珩。他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肃杀。
“蓝色的彼岸花……令人沉溺梦境,忘却时间,模糊前尘……”他低声自语,眸中寒光凛冽,“忘川从未有此物种!此非祥瑞,乃是魔气侵染所化之象!能操控梦境,引动情思……是情魔!”
他瞬间想通了关键。赵孟頫与管道升伉俪情深,感情纯粹坚定,情魔无法放大其情欲制造出足够“痛苦”的梦魇供其吞噬,反而可能被其深厚情感所扰,故而只是让他做了一场记不清细节的美梦,沉眠一番便作罢。
但幽砚!
谢珩心头猛地一紧!那丫头心思纯净如白纸,对情爱之事懵懂好奇,却又因那些话本而生出些许朦胧的幻想。这等心性,在情魔眼中,简直是毫不设防、任其涂抹的最佳猎物!它可以轻易地在她心中编织出最符合她潜意识渴望的、极尽美好的情爱幻梦,然后再悄然引入缺憾、求不得、爱别离的痛苦,于极致甜蜜中酝酿极致的痛苦!
而她此刻,正在那片可能隐藏着情魔的河边!
“不好!”谢珩再不敢耽搁,身形已化作一道流光,瞬间消失在临池轩,直冲向忘川河上游,速度快到极致,空气中只留下一丝冰冷的寒意。
循着昨日搜寻和赵孟頫描述的路径,谢珩将感知扩展到极致,心神紧绷。越是靠近那片河湾,他心中那不祥的预感越是强烈。空气中,那丝甜腻诱人、带着蛊惑气息的异样花香逐渐变得清晰。
终于,在那片茂密的芦苇丛后,他看到了那抹触目惊心的蓝色!
并非赵孟頫所说的“花海”,只是一小片约莫丈许方圆的蓝色彼岸花丛,但它们绽放得极其妖异,蓝光流转,仿佛有生命般微微颤动。而就在那花丛中央,一个娇小的身影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面容安详甚至带着一丝甜美的笑意,正是幽砚!
更令人心惊的是,在幽砚的身旁,悬浮着一团粉紫色的、人形轮廓不定的雾气!那雾气不断扭曲变幻,散发出浓郁的情欲、痴念、以及贪婪吞噬的气息!它伸出雾气凝结的触手,正轻轻拂过幽砚的额头,似乎在汲取着什么,而幽砚脸上那甜美的笑容也随之加深,仿佛沉沦在最美好的梦境之中。
情魔!果然如此!
眼见那情魔的触手再次探向幽砚的心口,谢珩眸中杀意暴涨,再无丝毫犹豫!
他身形如电,疾掠而出的同时,发簪上的乾坤镜已脱手飞出,悬浮于空!
“敕!”
一声清喝,不似往日温和,带着凛冽的肃杀之气!乾坤镜镜面清光大放,不再是柔和的束缚之光,而是凝聚成一道炽烈如阳、至纯至正的净化光柱,如同利剑般,精准无比地直刺那团粉紫色的雾气!
那情魔正专注于汲取幽砚的情感,猝不及防被这纯阳仙光当头照彻,发出一声尖锐刺耳、非人非物的凄厉嘶嚎!粉紫色的雾气如同冰雪遇上烈阳,瞬间剧烈沸腾、消融,它试图扭曲挣扎,遁入花丛,但在谢珩盛怒催动的乾坤镜神光之下,根本无处可逃!
不过瞬息之间,那团象征着情欲与痛苦的邪秽雾气,便在凄厉的哀嚎声中彻底溃散,化为缕缕青烟,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谢珩甚至未多看那湮灭的情魔一眼,身形一闪已至幽砚身旁。他单膝跪地,伸手探向她的颈侧,脉搏尚在,但气息紊乱,神魂波动异常,显然已深陷情魔编织的梦魇之中,未能自拔。
他尝试以清心仙诀点向其眉心,试图唤醒她。然而,幽砚只是微微蹙了蹙眉,非但没有醒来,反而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声音软糯含混,带着梦境中的依赖与眷恋:“……别走……”
谢珩伸出的手指僵在半空。看着幽砚那全然信任、沉溺于未知幻梦中的脸庞,他心中那股因情魔而起的杀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沉甸甸的情绪。
此地不宜久留。谁也不知是否还有其他情魔潜伏,或是这蓝色花丛另有古怪。
谢珩不再犹豫,小心地将幽砚扶起,背在背上。少女轻盈的身躯伏在他坚实的背上,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颈侧,带着那若有若无的、甜腻的异花香。他眉头紧锁,稳住心神,不再去看那些依旧妖异绽放的蓝色彼岸花,身形腾空而起,化作一道流光,朝着桃源居的方向疾驰而去。
忘川河的风掠过耳畔,背上少女的梦境呢喃细不可闻。谢珩知道,清除情魔只是第一步,如何将幽砚从那片由她自身情感与欲望编织的迷梦中唤醒,或许才是真正的难题。而这片蓝色的“彼岸花海”,其来源与背后可能隐藏的更大危机,更是他必须尽快查清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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