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沈青竹已在村后的桃林里练剑。
竹剑划破晨露的声响比往日多了几分滞涩。
她收势回鞘的动作顿了顿，垂眸便见剑穗上缠着一缕朱红丝线——颜色像极了去年腊月里她替顾昭缝补冬衣时，针脚崩断落在地的那截线头。
怪了。她指尖捻住红线，试着轻轻一扯。
原以为会像普通丝线般断开，却不想那线柔韧如活物，被扯直的瞬间竟传来微温的触感，像有人隔着线在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沈青竹剑眉微蹙，反手抽出竹剑。
剑尖挑向红线的刹那，剑身突然震颤起来——那是归烬式自发运转的征兆。
她分明记得昨日收剑时还未运功，此刻剑意却顺着红线游走，在剑脊上烙出淡金色纹路。
青竹！
顾昭的声音从桃林外传来。
沈青竹慌忙收剑入鞘，却见红线已顺着剑穗钻进鞘口，只余尾端半寸露在外头，在晨风中晃出极小的弧度。
月婵醒了。顾昭走近时，目光落在她的剑穗上，你这剑穗......
被露水打湿了。沈青竹别过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剑鞘，她怎么说？
她说要看看这红线。顾昭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剑穗带乱的鬓发，指腹触到那缕红线时微微一滞——温度不对，不似晨露的凉，倒像......活人的体温。
观星台废墟旁，月婵正蹲在残印前。
她素白的广袖沾着土，指尖捏着一把星砂，见两人过来便撒向空中。
细碎的银砂悬在半空，竟聚成一条流动的红线，与沈青竹剑穗上的那缕一模一样。
这不是死线。月婵抬眼时，眼底星芒流转，是生契。她指尖划过星砂凝成的线，有人用最后神识为你续命途——这线缠上你剑穗的刹那，便替你挡了本该落在你命格里的劫数。
顾昭的瞳孔骤缩。
他想起昨日在竹屋心口发烫时，铜印碎成残片的瞬间，地底那只苍白小手。
更想起前世在阴司时，轮回司档案里记载的牵缘丝——唯有自愿放弃转世、执守因果的魂灵，才能用三魂七魄化出这缕丝，系住人间未竟之愿。
是她......他嗓音发哑，当年我私放冤魂转世时，替我受罚的守门人。
她本该入轮回的......
顾昭。沈青竹握住他发颤的手，你又在替谁背债？
月婵突然站起身，广袖一拂，地面浮现出金色阵纹。反观阵，以三境灯火为引。她指向东南西北三个方向，村学的长明灯、南陈观星台的引魂灯、北周边关的守夜灯——你去让三地守灯人同时点燃。
顾昭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当三盏灯的火光汇集成柱，地脉下的东西便无所遁形。
半个时辰后，四野突然亮如白昼。
沈青竹仰头望去，三道光柱刺破云层，在头顶交织成网。
脚下的土地开始震颤，她能清晰听见地脉深处传来细碎的呜咽，像无数人在低声诉说。
月婵指向地面。
泥土里浮现出半透明的影子——是无数残魂手牵着手，围成巨大的圆圈，圈中心正是那枚铜印残片。
他们的铠甲早已朽烂，面容却还留着战死时的模样：有的抱着断剑，有的背着箭簇，有的怀里还揣着半块冷硬的炊饼。
十万阴兵......顾昭喉咙发紧。
他终于想起，当年自己还是判官时，曾替这十万不愿入轮回的阴兵签下守灯契——他们以魂灵为引，替人间守护灯火，换取不入黄泉的资格。
原来铜印碎了，他们也没散。沈青竹伸手触碰离她最近的残魂，指尖穿过虚影时，那残魂竟朝她笑了笑，唇形分明在说灯亮了。
远处传来马蹄声。
秦雨桐骑着黑马冲进废墟，身后跟着二十名铁骑。
她跳下马时，腰间的狼首刀撞在石头上，发出清响：顾昭，我让人掘地三尺了。她指向身后的士兵，几个大汉正抬着一块刻满名字的巨石，边关战死的将士名录都在这碑上，我要埋在印旁边。
为什么？顾昭问。
他们守过疆，我们守灯。秦雨桐拍了拍石碑，从此黄泉路，也有光。
当石碑入土的刹那，沈青竹剑穗上的红线突然剧烈震颤。
她望着那线如灵蛇般窜向碑顶，缠了三圈，又缓缓缩回剑穗。
该我了。沈青竹抽出竹剑。
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红线上，我不知你是谁，但你信的道，我接着。她以剑叩地三声，每一声都震得地脉轻颤，若这线是债，我替顾昭还——用我的命，我的剑，我的灯。
话音未落，红线突然化作金芒。
沈青竹只觉掌心一热，金芒融入剑身，原本普通的竹剑瞬间泛起幽光，剑穗上的红线却不见了，只余一抹淡金纹路，像极了缠过的痕迹。
符树林方向突然传来喧哗。
众人转头望去，整片桃林的符树竟同时开花——粉白的花瓣落在地脉上，原本呜咽的残魂们开始缓缓消散，最后一个残魂消散前，地脉里传来一声轻叹：......契成。
夜色降临时，顾昭独自坐在溪畔。
溪水倒映着月亮，他却在倒影里看见另一个自己——身着判官袍，冠帽上的玉珠泛着冷光。
那人缓缓摘下冠帽，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顾昭，你逃不掉的。
轮回司......只认命格，不认人心。
顾昭猛地伸手去抓倒影，溪水荡开涟漪，再看时，倒影里只剩自己紧绷的脸。
远处传来沈青竹喊他回去的声音。
他站起身，却觉得心口发闷——那枚消失的铜印，似乎在他心脏位置，烙下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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