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林晓怼的生活逐渐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白天在工厂，她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认真学习的学徒工。但经过钻床事件后，车间里再没人敢小瞧这个瘦弱的姑娘。赵师傅指点她时耐心了不少，牛主任偶尔路过，也会投来关注的一瞥。周红英更是成了她忠实的小跟班，吃饭、休息都黏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跟她分享厂里的各种八卦。
林晓怼乐得维持这种低调。她深知，过犹不及。在真正站稳脚跟前，藏拙比显摆更重要。她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熟悉这个时代的工业标准和钳工技能上，凭借出色的学习能力和超越时代的理解力，进步神速，连赵师傅私下里都跟牛主任夸过两句“是个好苗子”。
而那个叫顾怀远的身影，偶尔会在厂区里瞥见。他似乎总是很忙，步履匆匆，身边常跟着厂里的领导或技术骨干。有两次在食堂，林晓怼感觉到那道沉静的目光似乎掠过自己，但当她抬眼望去时，只捕捉到他与旁人交谈的侧影，或是离开时挺拔的背影。
他们再无交集。仿佛那次短暂的对视，只是喧嚣工厂里一个无关紧要的瞬间。
林晓怼并未放在心上。那个男人气质非凡，显然与她不在一个世界。眼下，她有更现实的问题要解决。
家里的气氛依旧紧绷。王翠花和林小莲明显收敛了许多，不再明目张胆地找茬，但那种冰冷的、无处不在的排斥感，像阴冷的潮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饭菜的质量依旧堪忧，好在林晓怼不再苛待自己和妹妹，有限的油水也尽量分得公平。
林小梅的变化是显着的。或许是那颗糖的甜味给了她勇气，或许是姐姐的强硬姿态成了她的榜样，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缩在角落。她开始按照林晓怼的吩咐，偷偷留意王翠花母女的动向。
这天晚上，林小梅趁着王翠花在门外跟邻居闲聊，林小莲在里屋试穿偷偷改小的旧衣服，溜到林晓怼身边，小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般的兴奋，压低声音：
“姐，我听到了！”
林晓怼放下手里一本从厂里图书室借来的旧技术书，示意她继续说。
“王姨昨天跟隔壁张婶嘀咕，说……说爸好像要参加一个什么很重要的技术攻关，要是成了，能得表彰，还可能……可能加工资！”林小梅的声音带着激动。
林晓怼眼神微凝。加工资？这确实是大事。但以林建国的性格和王翠花的掌控欲，加工资带来的好处，大概率落不到她和妹妹头上。
“还有呢？”
“还有……”林小梅努力回忆，“我听见小莲姐跟她妈抱怨，说她的确良衬衫袖子短了，想买新的。王姨说……说钱要留着有用，等爸的攻关成功了，说不定能有奖金，到时候再买。”
钱要留着有用？林晓怼心里冷笑。那个铁皮盒子里的钱，除了日常开销，王翠花肯定还另有所图。是想攒私房钱，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还有吗？关于那个铁皮盒子，或者王姨还藏了别的东西没？”
林小梅摇摇头：“铁皮盒子的钥匙她一直揣在兜里，睡觉都压在枕头底下。别的……我没发现。”
林晓怼拍拍她的肩：“已经很好了，继续留意。”她沉吟片刻，心里那个模糊的计划又清晰了几分。林建国的技术攻关，或许是个机会，一个让她能插手家庭“财政”，至少是争取部分权益的契机。
第二天在车间，林晓怼干活时更加留心。她注意到父亲林建国所在的研发科室最近确实气氛紧张，几个技术骨干经常聚在一起开会，图纸画了一堆。她甚至有一次听到两个老师傅议论，说这次攻关是个硬骨头，涉及到一批进口设备关键部件的国产化替代，搞不好会影响后续生产任务。
中午在食堂，林晓怼和周红英坐在一起吃饭。依旧是没什么油水的白菜土豆，搭配杂粮馒头。周红英一边啃馒头，一边小声抱怨：“天天就这老几样，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林晓怼笑了笑，没接话，目光却瞥见顾怀远和几个厂领导坐在食堂角落的小包间里，似乎在边吃边谈事情。他坐姿端正，用餐动作优雅，与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轻浮的声音插了进来：“哟，红英，小林同志，吃饭呢？”
林晓怼抬头，是周红英提醒过要小心的那个刘二狗。他端着饭盒，笑嘻嘻地凑过来，目光在林晓怼脸上打了个转。
周红英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吃饭看不见啊？有事说事！”
刘二狗也不恼，自顾自地在旁边坐下，对林晓怼说：“小林同志，听说你前两天露了一手，厉害啊！怎么样，跟哥说说，咋看出来的？”他语气带着调侃，眼神却有些探究。
林晓怼垂下眼睑，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饭盒，语气平淡：“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好。”
“嘿，谦虚！”刘二狗碰了个软钉子，也不尴尬，又转向周红英，“红英，晚上文化宫有电影，新片子，《闪闪的红星》，我弄到两张票，一起去看看？”
“不去！没空！”周红英一口回绝，毫不客气。
刘二狗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又说了几句闲话，见没人搭理他，这才讪讪地走了。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周红英冲他背影做了个鬼脸，转头对林晓怼说，“别理他，这人烦着呢，仗着他舅是厂里的小干部，整天不好好干活，就知道往女工身边凑。”
林晓怼点点头，心里记下。职场骚扰，哪个年代都有。
下午的工作是打磨一批精度要求较高的小零件。林晓怼做得格外仔细，游标卡尺量了又量。赵师傅检查过后，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尺寸都准，光洁度也行。照这个劲头，三个月转正没问题。”
快下班时，车间里的广播突然响了，先是照例播放了一段激昂的乐曲，然后传来通知：“各车间注意，各车间注意！以下同志听到广播后，请立刻到厂部会议室开会：林建国，王振华，刘技术员……顾怀远……”
一连串名字念下来，林建国和顾怀远都在列。
果然是那个技术攻关会议。林晓怼心里有数了。
下班后，她照常去水房洗完手，换回自己的旧衣服。刚走出车间门口，就看到顾怀远和几个人也正从厂部方向出来，边走边讨论着什么，神情都有些凝重，看来会议并不顺利。
林晓怼下意识地放慢脚步，落在后面。
就在她准备拐向另一条路时，走在前面的顾怀远似乎不经意地回了下头，目光再次与她相遇。
这一次，他的视线没有立刻移开。他的眼神依旧沉静，但林晓怼似乎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思索？或者说，是一种确认。
他认出她了。不是作为林建国的女儿，而是作为那天在主干道上与他对视，以及可能在食堂里被他无意间扫视过的那个年轻女工。
林晓怼心头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自然地转开视线，加快脚步，汇入了下班的人流。
顾怀远看着她干脆利落离开的背影，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兴味。这个女孩，比他想象的还要沉得住气。
林晓怼走在回家的路上，春风拂面，带着一丝凉意。她心里盘算着。林建国的技术攻关遇到了难题，顾怀远这个研究所的人也参与其中……这潭水，比她想的要深。
到家时，天色已近黄昏。还没进门，她就听见屋里传来林小莲带着哭腔的尖叫声：
“凭什么不给我买！你说好了等爸加工资就买的！我不管！我就要那件红格子的的确良！”
紧接着是王翠花压低的、带着烦躁的呵斥：“闭嘴！嚎什么丧！你爸那边事儿还没成呢！钱是留着有正用的！”
“什么正用比我的新衣服还重要！”
“你懂个屁！”
林晓怼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争吵，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正用？她倒要看看，王翠花嘴里这个不能动的“钱”，究竟是要用到什么“正地方”去。这或许，正是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个，撕开这个家庭虚伪平静的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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