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布里那几个加工精细、尺寸却驴唇不对马嘴的金属定位块，在午后斜照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诡异的光。仓库管理员老陈气喘吁吁的话语，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让原本就因泼洒事件而凝固的车间气氛，瞬间炸开。
“这……这是什么东西？”牛主任眉头拧成了疙瘩，拿起一个金属块，入手沉甸甸，加工面光洁，显然是精心制作，绝非废料。“哪儿来的？”
老陈指着外面：“就……就在废料库最里面那个放废弃工装的破箱子底下翻出来的，用这破布包得严严实实！我看着不像咱厂里的东西，就赶紧拿过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聚焦到面无人色的马爱红身上。刚才她“不小心”泼洒铁屑，现在又冒出这来历不明、意图明显的替换零件……这巧合，未免太过刻意！
马爱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孙姓女工更是吓得缩到了人群后面，恨不得自己是个透明人。
林晓怼强忍着后背湿冷黏腻的不适和隐隐的刺痛，目光扫过那几个定位块，又落在马爱红惨白的脸上，心里一片冰寒。她原本以为马爱红只是想制造意外破坏夹具，没想到她们竟然还准备了后手——想用这些错误的定位块替换掉正确的，一旦装上，加工出的零件将全部报废，届时，她的夹具改进方案将不仅仅是“不可靠”，而是会被打上“设计存在重大缺陷”的标签，彻底失败！其心可诛！
“主任，”林晓怼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异常的冷静，“这几个定位块的尺寸和形制，与我的设计图纸完全不符。如果被安装到夹具上，会导致加工出的零件批量报废。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操作失误或者意外了。”
她的话，像是一把锤子，将“破坏生产”的嫌疑，重重地砸在了马爱红头上。
牛主任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车间里出现这种恶性事件，是他这个主任的严重失职！他猛地转向马爱红，声音如同炸雷：“马爱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马爱红尖声叫道，心理防线在接连的打击下彻底崩溃，她指着躲闪的孙姓女工，“是她！是她跟我说……说她表哥在废品站能弄到些便宜零件……说……说只要让林晓怼的夹具出问题就行……东西是她拿来的！泼铁屑也是她怂恿我的！”
“马爱红你血口喷人！”孙姓女工跳了起来，脸色煞白地反驳，“明明是你自己嫉恨林晓怼！是你非要让她好看！东西是你让我去问的！”
狗咬狗，一嘴毛。
场面彻底失控，两人互相指责、推诿，将彼此那点阴暗心思和龌龊勾当暴露无遗。周围工人们哗然，看向她们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厌恶。
牛主任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们：“好！好得很！你们两个，现在立刻给我去保卫科！把问题交代清楚！”
立刻有班组长上前，将哭嚎挣扎的马爱红和面如死灰的孙姓女工带离了车间。
闹剧暂时收场，但留下的烂摊子却需要收拾。满地狼藉，一台夹具差点受损，更重要的是，试用考核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被打断了。
牛主任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看向浑身污渍、却依旧站得笔直的林晓怼，眼神复杂。这个丫头，受了这么大委屈，还能如此镇定……
“林晓怼，你……”他刚想让她先去清理一下。
一个清冷而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怎么回事？”
顾怀远去而复返。他显然已经听说了车间里的骚动，步履匆匆，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林晓怼狼狈的背影和地上的污渍上，镜片后的眼眸瞬间沉了下去，掠过一丝极快的心疼与怒意，随即被更深的冷冽覆盖。
“顾工，”牛主任连忙上前，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包括泼洒铁屑、发现来历不明的定位块以及马爱红两人的供述，简要汇报了一遍。
顾怀远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他走到那摊污渍前，看了看被林晓怼护住、幸免于难的夹具，又目光沉沉地扫过地上那几个作为物证的定位块。
“人去了保卫科？”他问，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已经带过去了。”牛主任答道。
顾怀远点了点头，没再追问马爱红的事，而是转向林晓怼，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和湿透的后背停留：“你受伤没有？”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关切。
林晓怼摇了摇头，后背的刺痛在紧绷的神经松懈后变得明显，但她不想在此刻示弱：“没有大碍，顾工。”
顾怀远没说话，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撒谎”。但他没有戳穿，转而看向牛主任，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权威：“牛主任，试用考核不能因此中断。既然主要障碍已经清除，我建议，考核继续。”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今天发生的意外和发现的物证，保卫科会介入调查，一定会给受委屈的同志一个公正的交代，也给车间一个清朗的环境。技术革新，容不得这种龌龊手段！”
他的话，铿锵有力，既安抚了人心，也表明了态度，更给林晓怼吃了一颗定心丸。
“是，顾工说得对！”牛主任连忙附和，立刻安排人清理现场。
顾怀远又对林晓怼道：“你去更衣室处理一下，换身干净衣服。考核数据，等你回来再最终确认。”
这是给她时间整理自己，也是将最终确认数据的权力交给了她，体现了绝对的信任。
“是。”林晓怼低低应了一声，在周红英担忧的搀扶下，离开了车间。
在更衣室，周红英一边帮她擦拭后背的油污，看着那几道被铁屑划出的红痕，一边气得直骂马爱红不是东西。林晓怼默默清理着，冰凉的水暂时压下了皮肤的不适，但顾怀远刚才那深沉的一瞥，和他话语中不容置疑的维护，却像一股暖流，在她心底悄然涌动，驱散了不少寒意和委屈。
她换上一身备用（同样半旧）的工装，重新扎好头发，深吸一口气，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清澈和坚定。她不能倒下去，尤其是在他如此明确地站在她这边的时候。
回到车间，现场已经清理干净。那台被她护住的夹具擦拭一新，静静地立在工位上，仿佛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惊险。剩下的四台夹具也在正常运行，工人们似乎因为刚才的风波，操作起来更加认真规范。
最终的数据统计和确认工作顺利进行。当林晓怼在考核报告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时，窗外已是夕阳西沉。
试用期，终于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顾怀远和牛主任、刘科长等人简单交流后，拿着最终的考核报告离开了车间。临走前，他没有再对林晓怼说什么，只是隔着忙碌的人群，与她目光短暂交汇，微微颔首。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内容——认可，安抚，以及一种“后面交给我”的承诺。
林晓怼站在原地，看着他和几位领导离去的身影，紧绷了整整一天，不，是紧绷了几乎整个试用期的神经，终于缓缓松懈下来。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但与此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而充盈的感觉，也从心底深处慢慢升起。
她做到了。在明枪暗箭中，她守住了自己的成果。
“晓怼！太好了！我们成功了！”周红英扑过来，激动地抱住她，眼圈都有些发红。
周围不少老师傅也投来赞许和安慰的目光。经此一役，林晓怼在车间里的形象，不再仅仅是那个“有点小聪明”的学徒工，更是一个有担当、有韧性、值得尊重的技术苗子。
然而，林晓怼心里清楚，事情还远未结束。马爱红和孙姓女工会被如何处理？那几个来历不明的定位块，背后是否还有更深的内情？废品收购站那条线，顾怀远会追查下去吗？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夜色已然笼罩大地。推开家门，迎接她的不是往日的冷清或算计，而是妹妹林小梅亮晶晶的眼睛和一句带着崇拜与担忧的问话：“姐，你今天在厂里是不是特别厉害？我听说你把坏人都抓住了！”
看着妹妹纯真的脸庞，林晓怼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但当她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饭桌和冷清的灶台时，心头却是一动——王翠花被送走有些时日了，林建国似乎完全没有接她回来的意思。这个家，看似恢复了平静，但水面之下，是否又潜藏着新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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