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废弃料场,仿佛是城市刻意遗忘的一块伤疤。锈蚀的钢铁巨兽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尘土和陈年机油混合的沉闷气味。远处城市的霓虹如同虚幻的海市蜃楼,与这里的死寂破败形成残酷对比。
南怀瑾独自一人,踏着坑洼不平的地面,缓缓走向料场中央那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他的步伐很慢,却异常稳定,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他年轻时无数次走向危险现场一样。只有紧握着手杖(内藏生命监测和紧急通讯装置)微微发白的指节,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沈烬野的声音通过几乎不可闻的微型耳机传来,冷静而清晰:“爷爷,已确认目标在场,在您十点钟方向,废旧龙门吊操作室阴影内。所有点位已就位。保持通讯畅通,一切小心。”
南怀瑾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表示收到。他停下脚步,站在空地中央,目光平静地望向那片深邃的黑暗。
“出来吧,林栋。”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稳,“你不是要见我吗?我来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轻笑。随后,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龙门吊操作室的阴影里缓缓踱出。
正是画像上的那个人——林栋。他比画像上看起来更加冷峻,眼窝深陷,眼神像两潭冻结的死水,里面翻涌着压抑了四十年的风暴。他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作战服,身形精悍,如同一柄出了鞘的、饱饮鲜血的利刃。
“南、怀、瑾。”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带着刻骨的寒意,仿佛每个字都浸透了血泪,“你终于来了……老、英、雄。”
最后三个字,充满了极致的嘲讽。
“我等这一天,等了四十年。”林栋在距离南怀瑾五米左右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进可攻退可守,显示着他极高的戒备和心理优势,“四十年!你知道这四十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失控的戾气,在空旷的料场上回荡。
“就是因为你!因为你所谓的‘铁面无私’!因为你那该死的案子!我父亲死了!我母亲也死了!我成了没人要的野种!我在垃圾堆里找吃的,跟野狗抢地盘!我受尽白眼,尝遍冷暖!”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指向四周,“就是在这里!一切就是在这里开始的!是你!是你毁了我的一切!”
面对这汹涌澎湃的指控和几乎凝成实质的恨意,南怀瑾没有退缩,也没有急于辩解。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激怒的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直到林栋因为激动而微微喘息,暂时停歇,南怀瑾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林栋,关于你父母的遭遇,我很遗憾。”
“遗憾?!”林栋像是被这个词刺痛,厉声打断,“一句轻飘飘的遗憾就完了?!”
“不,没完。”南怀瑾看着他,目光坦诚得令人心惊,“我从未忘记过你们家,也从未忘记过你。”
在林栋错愕而愈发警惕的目光中,南怀瑾做出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动作。他缓缓地、从自己旧夹克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用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边缘已经磨损的扁平包裹。
“这是什么?你的护身符?”林栋冷笑,手指无声地搭在了腰侧的枪套上。
南怀瑾没有回答,只是小心翼翼地、仿佛对待易碎品般,一层层打开油布。里面露出的,不是武器,也不是什么珍宝,而是一叠泛黄、脆弱的纸张,以及几张旧照片。
他拿起最上面一张盖着红色公章的公文纸复印件,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这是当年,我以个人名义,向市局和民政局为你家申请特殊困难补助的报告底稿。虽然最终批下来的钱不多,但那是我当时能争取到的极限。”
他又拿起一张手写的、字迹密密麻麻的纸。
“这是我走访街道和厂里,希望能为你母亲安排一个轻松点的工作,方便她照顾你的记录。可惜……她身体垮得太快。”
接着是几张黑白照片,上面是穿着旧棉袄、眼神怯懦的林小东,被不同的人牵着,背景是街道办公室或是厂工会。
“这些,是我后来几次回访时,偷偷拍下的你的照片。我想知道你这孩子过得怎么样……但我找到你亲戚家时,你已经走了。我托了很多老关系寻找你的下落,找了很久……但人海茫茫,最终……一无所获。”
南怀瑾将这些东西,一模一样,清晰地展示给林栋看。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沉重的仪式感。
“林栋,”他抬起头,目光如古井般深邃,直视着对方那双充满仇恨和……一丝不易察觉震动的眼睛,“我南怀瑾,或许不是一个完美的警察。我也会有判断失误,也会有力所不及的时候。但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告诉你,我从未忘记过作为一名警察,对正义的追求,和对弱小者的怜悯。”
他向前微微迈了一小步,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林栋的心上:
“你的不幸,我很抱歉,真的。时代、命运、还有那些真正的罪犯,都是造成悲剧的原因。我把你父亲的案子办成了铁案,击毙了主犯,这是我的职责。对于你父亲的死,当时证据不足,我只能尊重法律程序。但我尽力想为你们这些活着的人,多做一点什么。”
“可是,林栋,”他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带着一种长辈痛心疾首的斥责,“这不该成为你堕入黑暗、肆意剥夺他人生命的理由!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一个冷血的杀手!你和你所憎恨的那些罪犯,还有什么区别?!”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在林栋耳边。
“你父亲林卫东,他当年只是一时糊涂,走错了路,但他罪不至死,更不希望他的儿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收手吧,林栋!别再让自己……和你父亲一样,走上这条无法回头的绝路了!”
“闭嘴!你不准提我父亲!”林栋嘶吼着,举起了手中的枪,黑洞洞的枪口剧烈颤抖着对准南怀瑾的额头。他的情绪彻底失控,面部肌肉扭曲,眼中充满了血丝。
然而,南怀瑾没有丝毫畏惧,他就那样平静地站着,看着他用生命赌一个救赎的可能,看着那双被仇恨蒙蔽了四十年的眼睛。
证据。那些泛黄的、承载着过往善意与无奈努力的纸张和照片,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猛烈地撞击着林栋用偏执和仇恨构建了四十年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心理堡垒。
南怀瑾的坦诚,他眼神中那份从未改变的担当与此刻的平静,更是化作了最后一记重锤。
他一直坚信南怀瑾是虚伪的,是冷漠的,是造成他一切痛苦的元凶。可这些证据,这个老人此刻的眼神,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一个有着人性弱点和时代局限,却始终尽力坚守着底线与良知的老警察。
他所以为的“债”,原来对方早已试图偿还,只是他自己封闭了所有感知的通道。
“啊——!!!”
一声凄厉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嚎,从林栋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举着枪的手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和力气,猛地瘫软下去,双膝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枪,掉落在身旁,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双手死死地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搐着,压抑了四十年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那不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悔恨、是痛苦、是信仰崩塌后无边无际的绝望与茫然。他构建了整个世界的仇恨基石,在这一刻,彻底粉碎了。
南怀瑾静静地看着他,眼中也泛起一丝湿润。他没有上前,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一场持续了四十年的暴风雨,终于迎来了平息。
微型耳机里,沈烬野紧绷的声音传来:“爷爷,目标情绪崩溃,威胁解除。我们是否……”
“再等等。”南怀瑾对着衣领处的麦克风,轻声说道,目光依旧落在那个痛哭失声的男人身上,“让他……哭一会儿吧。”
救赎的道路,往往始于彻底的崩溃。而对于林栋而言,这迟来了四十年的眼泪,或许,是他走向人性复苏的第一步。夜色,依旧浓重,但在这片废墟之上,某种比钢铁更坚硬的东西,似乎正在悄然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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