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藏书阁内，墨香与陈旧书卷的气息交织，静谧得只能听见窗外细微的风声。
苏清月一袭淡青官服，身姿挺拔地坐在窗边的书案前。她刚刚整理完一批前朝实录，指尖还沾染着细微的尘埃。一位负责文书传递的老宦官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几本奏折放在案角，说是需要归档的批阅本。
她颔首致意，待人离开后，才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准备按惯例检查用印并登记。然而，当她翻开奏折，目光扫过那熟悉的官员字迹旁，那一道道格格不入的朱红色批注时，整理的动作瞬间停滞了。
【此理甚明。然空谈道理无用，朕欲知具体：一、近日民间对朝廷新政有何非议？二、可有实例为证？三、爱卿认为当如何疏导民情？请分条陈述，勿再空言。】
字迹算不上好看，甚至有些笨拙的生涩，看得出执笔者并不常使用毛笔。但其中蕴含的意思，却像一把精准的匕首，瞬间剥开了奏折中华丽辞藻堆砌的虚伪外衣，直指核心。
空谈无用，要求实证，追问方法……这风格，与往日那位只会颤抖着写下“朕知道了”或“准奏”的女帝，判若两人。甚至与朝堂上任何一位习惯于引经据典、迂回进谏的大臣都截然不同。
苏清月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致的讶异。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行朱批，指尖仿佛能感受到一种截然不同的思维热度。
这真是那位在朝堂上说出“拉群”惊人之语，举止怪异的年轻女帝？
好奇心，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一向波澜不惊的心绪中荡开了一圈圈涟漪。她放下手中原本的工作，开始仔细翻阅另外几本被批注过的奏折。
每一本，朱批的角度都堪称“刁钻”。
一份请求增加江南织造拨款的奏折，旁边的朱批是：【预算明细何在？往年拨款成效数据对比可有？新增款项预期收益如何评估？】
一份弹劾某地官员“德行有亏”的奏折，批注更直接：【证据？人证物证？还是仅凭风闻奏事？若查实，按律当如何处置？若诬告，又当如何？】
没有空泛的道德指责，没有含糊的官场套路，只有一个个具体到极致的问题，像一连串冷静的拷问，逼得人无法回避。
苏清月越看，心中的惊异越甚。这位女帝的思维，似乎完全跳脱了当下士大夫“重义理、轻实据”的框架，她关注的不是言辞是否华美，立场是否正确，而是最根本的“事实”与“逻辑”。
这种近乎“粗暴”的直白，让她感到不适，却又隐隐觉得……有种别样的犀利。
她不禁想起昨日朝堂上，女帝情急之下掏出玉玺喊“拉群”的荒谬一幕。当时只觉得荒唐可笑，但此刻结合这些朱批再看，那举动背后，是否也隐含着一种对低效沟通方式的本能反感与不耐烦？
这位陛下，似乎与她认知中的所有“君主”都不同。
就在苏清月对着奏折陷入沉思时，藏书阁外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和福公公刻意提高的通报声：“陛下驾到——”
苏清月立刻收敛心神，将奏折合上，起身整理衣冠，垂首静立一旁。
凌薇薇几乎是怀着“拆盲盒”的心情走进藏书阁的。她刻意换了一身相对轻便的常服，但明黄色的龙纹依旧刺眼。她一眼就看到了静立在那里的苏清月，像一株空谷幽兰，与这满室书香相得益彰。
“咳，平身。”凌薇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目光却忍不住往书案上瞟，果然看到了那几本摊开的奏折。
“苏爱卿在忙？”她故作随意地走过去。
“回陛下，正在整理归档前朝文书。”苏清月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凌薇薇点点头，手指状似无意地点在那本她重点“加工”过的奏折上：“哦？这本……朕昨日批的，可还入得了苏爱卿的眼？”她心里擂着鼓，面上却强装镇定，甚至带着点试探的痞气。
苏清月微微抬眸，迅速看了一眼女帝，又低下头去：“陛下批注，角度新颖，臣……受益匪浅。”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但凌薇薇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语气中那一丝极其微妙的停顿。
有门儿！
凌薇薇心一横，决定再加一把火。她拿起那本奏折，指着自己那条“分条陈述”的批注，开始即兴发挥，把高中政治课本里那点“政府职能”、“群众路线”的理论，用大白话混杂着现代词汇，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苏爱卿你看啊，朕就觉得，当官……不是，为臣者，给领导……给朕汇报工作，不能光说漂亮话。得有问题，有分析，有方案！就像写……写策论一样，总分总结构懂吧？先摆观点，再列证据，最后给解决办法！不然朕看着头疼，也不知道该怎么决断，效率太低了！”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苏清月的反应。
只见苏清月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出现了细微的裂痕。她那好看的柳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长长的睫毛轻颤，似乎在极力理解和消化女帝这番离经叛道的“工作报告写作指南”。
效率？结构？方案？
这些词组合在一起，从一国之君口中说出，实在是……前所未闻。
凌薇薇看着苏清月那明显被冲击到的表情，心里乐开了花。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怕你觉得怪，就怕你无动于衷！
她趁热打铁，摆出一副“朕很欣赏你”的姿态，拍了拍苏清月的肩膀（感觉对方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语重心长地说：“苏爱卿是明白人，朕看你整理的文书就很有条理。
以后啊，若是看到哪些奏折写得云山雾罩、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你不妨……先帮朕梳理梳理，提炼个核心要点什么的？也省得朕费神。”
这几乎就是明目张胆地抛出了橄榄枝，暗示着想让她成为自己的“御用翻译官”和“信息过滤器”。
苏清月沉默着，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她需要时间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和女帝这过于直白（甚至有些鲁莽）的招揽。
凌薇薇也不逼她，知道对于苏清月这种聪明人，点到即止效果最好。她装作巡视的样子，在藏书阁里转了一圈，然后才带着一脸“高深莫测”（自认为）的表情，由福公公陪着离开了。
走出藏书阁，凌薇薇感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她能感觉到，苏清月那颗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转的学霸大脑，刚刚因为她的“胡言乱语”，短暂地宕机并且开始重新计算了。
而此刻，独自留在藏书阁内的苏清月，缓缓抬起头，望向女帝离开的方向，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与探究。
这位女帝，行事毫无章法，言语惊世骇俗，思维更是怪异得如同天外来客。
可为何……自己沉寂已久的心湖，竟会因为那番毫无礼法、甚至有些粗鄙的“工作报告论”，而泛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
她重新拿起那本写满奇葩朱批的奏折，指尖在那些字迹上轻轻摩挲。
也许，这位看似荒唐的陛下，并非如表面那般简单？而她所处的这潭死水般的深宫，或许即将因这颗“乱入”的棋子，掀起意想不到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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