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二年春,灌县,龙渊渠首。
新立的“龙渊渠碑”巍然矗立,通体由上等的青城山青石雕琢而成,高逾丈二,宽五尺,厚尺余,在初春的阳光下泛着冷峻而庄重的光泽。碑身正面,由当世书法名家以雄浑的隶书,镌刻着龙飞凤舞的“龙渊渠”三个大字,下方则是详述修渠始末、颂扬朝廷功绩、铭记万民辛劳以及盛赞“龙骨水车”之神效的正文。碑文辞藻华美,气势磅礴,字里行间洋溢着对蜀汉未来的信心与对天子圣德的赞颂。
然而,此刻所有人的目光,并未聚焦在碑文正面的煌煌功绩上,而是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投向了石碑的背面,以及那个跪在碑前、形容枯槁、手持錾凿的老者——谯周。
自那日在鱼嘴堤坝上被刘禅以“刻碑底”相胁,谯周便被龙渊卫严密看管在灌县驿馆一间简陋的斗室中,日夜赶工撰写碑文。他心中郁积的屈辱、愤懑和不甘如同毒火灼烧,却又在刘禅那冷酷无情的威胁下不敢有丝毫表露。最终呈上的碑文草稿,辞藻华丽,极尽颂扬之能事,将龙渊渠之功捧到了“功追大禹,泽被千秋”的高度,字面上挑不出一丝错处。刘禅览毕,只淡淡批了“尚可”二字,便命其亲自监督工匠,将碑文镌刻于碑阴。
此刻,便是最后的验收与刻名落款之时。
渠首空地上,旌旗微扬。刘禅端坐于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上,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如冠玉,眼神沉静如水。诸葛亮、蒋琬、费祎、杨洪、王平等重臣肃立两侧。益州本土派中一些有头有脸的耆老、名士也被“邀请”前来观礼,其中不乏与谯周交好或暗中同情其“天命论”者。他们看着跪在冰冷石碑前的谯周,神色各异,有怜悯,有兔死狐悲,也有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工匠早已退下。谯周的任务,是在碑阴正文的末尾,刻上撰文者“罪民谯周谨撰”及日期。这本是一个简单的流程,然而,就在他颤抖着双手,用錾子小心翼翼地在青石上刻下“罪民谯周”四个蝇头小楷时,异变陡生!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碎裂声,从石碑靠近底座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那里,原本平整光滑的青石表面,竟裂开了一道细微的、不足寸许的缝隙!缝隙边缘,隐约露出一点与周围石质不同的、略显灰白的石芯!这显然是石材本身的一处微小瑕疵,在镌刻过程中,或因应力变化,或因前几日春雨浸润,此刻竟意外地崩裂开来!
这本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意外。
然而,跪在碑前的谯周,在听到那声碎裂时,身体却猛地一僵!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道微小的裂缝,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混合着绝望与最后一丝不甘的光芒!一个极其大胆、极其恶毒、也极其隐秘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瞬间攫住了他!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裂缝吸引的刹那,谯周用尽全身的力气,借着俯身刻字的姿势,将手中的小号錾凿猛地刺向那道裂缝的边缘!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又借着身体的遮挡,极其隐蔽!錾尖并非雕刻,而是以一种近乎破坏的方式,狠狠地在裂缝旁边的完好青石上,极其快速地凿刻了四个笔画极简、字形扭曲、深嵌入石芯的小字——
“劳民伤财”!
这四个字,位置刁钻(紧邻天然裂缝,极易被忽略或误认为是裂缝延伸),字形扭曲,大小如同蚊蚋,混杂在石碑底部的粗糙肌理中,若非刻意寻找,几乎不可能发现!这简直是他毕生“春秋笔法”的巅峰之作!是他对刘禅,对朝廷,对他所信奉的“天命”被无情践踏的最后、最隐秘的反击!他要将自己对这浩大工程的真实看法,如同诅咒般,深深烙印在这象征着蜀汉新生的石碑上,让它在未来的岁月里,无声地嘲讽着今日的“丰功伟绩”!
刻完最后一笔,谯周几乎虚脱,汗水浸透了旧儒袍。他强作镇定,颤抖着刻完了“谨撰”二字和日期,然后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般,瘫软在地,大口喘息,心中却涌起一种扭曲的快意。
“禀…禀陛下,碑文…碑文已…已刻毕。”谯周的声音嘶哑颤抖。
刘禅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谯周,将他那一瞬间的僵硬、疯狂和刻字时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笑意。
“哦?刻完了?”刘禅缓缓起身,步下观礼台,走向石碑。诸葛亮等人紧随其后。
众人围拢在石碑前,目光扫过碑阴那洋洋洒洒的颂圣之文,最终落在末尾“罪民谯周谨撰”几个小字上。益州派的一些人暗自叹息,觉得谯周终究还是屈服了。
刘禅却没有看那落款,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缓缓扫过石碑的每一寸表面,尤其是底部和靠近那道天然裂缝的区域。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石面。
突然,他的手指在裂缝边缘、那处被谯周恶意凿刻的地方停了下来!
“咦?”刘禅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轻咦,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俯下身,凑近了仔细查看。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谯周更是浑身一颤,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刘禅伸出手指,在那几道刻意扭曲、深嵌石芯的刻痕上摩挲了一下,感受着那与天然石纹截然不同的、人为破坏的质感。然后,他缓缓直起身,脸上露出了一个堪称温和,却让谯周瞬间如坠冰窟的笑容。
“谯周啊谯周,”刘禅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玩味的语调,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朕素闻你文采斐然,尤擅‘春秋笔法’,一字褒贬,微言大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刺穿了谯周最后的伪装:
“卿这手中之笔,不,是手中之錾,竟真如刀锋般犀利啊!竟能在这千秋永固的青石之上,刻下如此‘微言大义’!”
“嗡——!” 谯周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陛下…陛下竟然发现了?!怎么可能?!
刘禅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森然的寒意:“来人!取水来!给朕好好冲洗一下此处!”
王平立刻命龙渊卫提来几桶清水,对着刘禅所指的位置狠狠泼下!
“哗啦!”
清水冲刷之下,那四个刻意扭曲、深嵌石芯的小字——“劳民伤财”——在湿润的青石衬托下,瞬间变得清晰无比!如同四只丑陋的毒虫,狰狞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嘶——!”
现场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人都看清了那四个字!益州派的人脸色煞白,惊骇欲绝!诸葛亮眼中寒光一闪,蒋琬、费祎等人则是满脸怒容!杨洪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谯周!”刘禅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滔天的怒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颂扬社稷之功、万民之利的龙渊渠碑上,刻下如此大逆不道、诅咒国运之语!你眼中还有没有朝廷?还有没有朕?!还有没有这蜀中百万仰赖此渠活命的黎庶?!”
“陛…陛下!冤枉!冤枉啊!”谯周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地扑倒在地,拼命磕头,“那…那是天然石纹!是…是裂缝!非…非罪民所刻!陛下明鉴!陛下明鉴啊!” 他试图做最后的狡辩。
“天然石纹?”刘禅冷笑一声,弯腰捡起谯周掉落在地上的那柄特制的精钢小錾凿。他走到石碑前,用錾尖在那四个字旁边完好的青石上,轻轻一划!
“嗤——!”
一道清晰的、与“劳民伤财”四字刻痕深度、角度、力度都完全一致的崭新划痕,瞬间出现在青石之上!与旁边那四个字如出一辙!
铁证如山!
“这錾痕,也是天然石纹?”刘禅将錾凿丢在谯周面前,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如同丧钟敲响,“谯周,你当朕是瞎子?还是当这满朝文武,天下人,都是瞎子?!”
谯周彻底瘫软在地,面如死灰,浑身筛糠般颤抖,再也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巨大的恐惧和当众被揭穿的羞耻感淹没了他。
“好一个‘春秋笔法’!好一个‘微言大义’!”刘禅的声音响彻全场,带着雷霆般的威严,“你想用这阴刻暗讽之术,混淆视听,污蔑功绩,将你那一套‘天命在魏’、‘蜀汉劳民’的谬论,偷偷刻进青史?让后人对着这块石碑,质疑今日之功?谯周!朕问你——”
刘禅猛地踏前一步,气势如虹,声震四野:
“卿笔如刀,可能斩断这奔涌的龙渊渠水?!”
“卿字刻石,可能磨灭这万民心中的感念?!”
“卿的‘天命’妄言,可能抵挡得住朕手中这柄——戒渊之剑?!”
每一个问题,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谯周的心上,也砸在所有观礼的益州派心头!刘禅用最残酷的方式,将谯周那点可怜的、试图在历史中留下污点的阴暗心思,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并碾得粉碎!
“朕说过,若有一字虚言暗讽,便将你谯周的名字,刻在碑底,永世被踩踏!”刘禅的声音冰冷如铁,“念你年迈,朕今日格外开恩!这‘刻碑底’的刑罚,就免了!”
谯周闻言,眼中刚闪过一丝死里逃生的侥幸。
刘禅的下一句话,却将他彻底打入地狱:
“但!这四个字,必须由你亲手——给朕铲掉!铲得干干净净!一星半点痕迹都不能留!就用你刻下它的这柄錾凿!当着朕的面!当着所有益州父老的面!现在!立刻!马上!”
亲手铲掉自己刻下的诅咒?这比刻在碑底更诛心百倍!这是要他从精神上彻底否定自己,彻底屈服!是精神上的凌迟!
“陛…陛下…”谯周绝望地看着那四个字,又看看那柄冰冷的錾凿,老泪纵横,浑身瘫软。
“铲!”刘禅只有一个字,不容置疑。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龙渊卫冰冷的逼视下,谯周颤抖着,如同行尸走肉般,捡起了那柄曾寄托了他最后反抗的錾凿。他跪行到石碑前,看着那四个自己亲手刻下的、此刻却如同烧红烙铁般的字迹,举起錾凿,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了下去!
“铛!铛!铛!”
不再是刻字时的精细,而是充满了绝望与自我毁灭的疯狂!錾凿与青石猛烈碰撞,发出刺耳的金石交鸣之声!石屑纷飞!火星四溅!
他一下,又一下,如同疯魔般,拼命地凿着,刮着!他要将那四个字,连同自己毕生的信念、尊严和最后一点不甘,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汗水、泪水混着石粉,糊满了他的脸,让他看起来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整个渠首,只有那单调而刺耳的凿石声在回荡。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看着这位曾经名动益州的大儒,在皇权的绝对意志下,进行着这场惨烈而屈辱的自我毁灭仪式。益州派的人,无论立场如何,此刻都感到一种透骨的寒意和兔死狐悲的凄凉。刘禅此举,不仅彻底摧毁了谯周,更是对益州本土派中所有潜在投降主义者和反对者的最严厉警告!掌控历史书写权,不容置疑!
不知过了多久,当“劳民伤财”四个字终于被铲得面目全非,只留下一个丑陋的、坑坑洼洼的疤痕时,谯周也彻底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中的錾凿当啷落地,整个人如同烂泥般瘫倒在石碑下,昏死过去。
刘禅看都没看昏死的谯周一眼,目光缓缓扫过那些面无人色的益州派耆老名士,最后落在石碑上那个丑陋的疤痕处,声音平静却带着无上的威严:
“此疤,便留在此处!让后世之人观此碑时,皆知今日之事!知朕之决心!知妄图以暗刻污史、动摇国本者,是何下场!”
“历史,由胜者书写,由民心铸就!而非…由几个躲在阴沟里刻字的蠹虫所能篡改!”
他转身,拂袖而去。
“起驾回成都!”
龙渊卫立刻簇拥着刘禅的车驾离去。诸葛亮等人深深看了一眼石碑和瘫倒的谯周,也默然跟上。
渠首空地上,只剩下益州派众人和昏迷不醒的谯周,面对着那巍峨的石碑和碑身上那个无法抹去的丑陋疤痕,在初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被遗弃在荒野的孤魂。
当夜,成都,某位益州名士的府邸密室。
烛火昏暗,气氛压抑。几位在白天目睹了谯周惨状的益州派核心人物聚在一起,人人脸上都带着惊魂未定和深切的忧虑。
“太狠了…太狠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声道,“谯允南(谯周字)…算是彻底毁了!身败名裂,生不如死啊!”
“陛下此举…哪里是罚谯周一人?分明是杀鸡儆猴,做给我等益州士人看的!”另一位中年文士脸色阴沉,“掌控史笔,不容置喙!顺之者昌,逆之者…便是谯周的下场!”
“那我们…我们该怎么办?”有人惶惑不安,“继续…继续…”
“继续什么?继续等着被陛下当众羞辱,挫骨扬灰吗?!”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响起。众人望去,却是益州少壮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素有实干之名的杜琼。他白天也在现场,目睹了全过程。
杜琼站起身,眼中闪烁着与其他人不同的光芒,那光芒中混杂着对谯周遭遇的惊悸,但更多的是对刘禅所展现出的冷酷手腕和强大意志的…敬畏,以及对龙渊渠、龙骨水车所代表的务实力量的认同。
“诸位前辈!谯公之失,在于不识时务,妄图以虚言抗实功!龙渊渠利在千秋,龙骨水车巧夺天工,陛下重农兴工之心,昭然若揭!此乃真正的强国之道!我等若再拘泥于‘天命’、‘气数’之虚论,或纠结于地域门户之见,抗拒朝廷新政,岂不是自寻死路?步谯公后尘?!”
他环视众人,声音斩钉截铁:
“依晚辈之见,与其坐等朝廷清算,不如主动投效!陛下求才若渴,重实务而轻清谈!我等益州士人,通晓地方民情,精于农桑水利者不在少数!何不以此所长,效力朝廷,造福桑梓?如此,既能保全家族,亦能在这龙渊渠水滋养的新局中,谋得一席之地!这才是真正的明智之举!”
杜琼的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密室内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有人惊愕,有人沉思,有人面露挣扎,也有人眼中渐渐亮起了认同的光芒。谯周的悲剧,刘禅的铁腕,龙渊渠的实利,如同三股强大的力量,正在无情地撕裂着益州本土派固有的壁垒。少壮派务实者寻求出路、向皇权靠拢的暗流,在谯周用錾凿刮除自己罪证的绝望声响中,已悄然涌动。
而在武乡侯府的书房内,诸葛亮正对着白日里龙渊卫抄录回来的、谯周被铲除前的“劳民伤财”四字拓片,久久沉默。拓片上,那扭曲的字迹充满了怨毒与绝望。
“笔如刀…刀断青史?”诸葛亮喃喃自语,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陛下,您对史笔的掌控欲,对异见的冷酷…还有那层出不穷的‘实功’…” 他拿起案头那块被“焚沙之力”炸开的焦黑岩石,手指抚过那蛛网般的裂痕,仿佛触摸到了未来更加汹涌的暗流与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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