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夏末。
北京的秋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仿佛一夜之间,风里就带上了萧瑟的凉意。但此刻,凌晨四点的潘家园,空气依旧被夏日残留的暑气笼罩着,混杂着黎明前特有的湿冷,凝成一层黏稠的薄雾,将整个旧货市场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里是京城最富传奇色彩的“鬼市”。
天还未亮,人声却已鼎沸。只是这“沸”,并非白日里的喧嚣,而是一种被刻意压制住的嗡鸣。成百上千道手电筒的光柱在薄雾中焦躁地晃动,像一群迷失在黑暗森林里的萤火虫,彼此追逐、碰撞、交汇,短暂地照亮一张张或兴奋、或警惕、或茫然的脸。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到难以言喻的味道。新翻出来的泥土带着一股腥气,是刚从某个不知名坟头“请”出来的物件上残留的最后印记;老旧木器散发出腐朽的幽香,那是时间和蛀虫共同作用的杰作;黄铜和青铜器皿则贡献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铁锈味,辛辣中透着一股子厚重的历史感。这些属于“老物件”的味道,与无数摊主和“淘宝人”身上蒸腾出的汗酸味、廉价烟草的辛辣味、隔夜的酒气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独属于潘家园鬼市的嗅觉画卷。
“掌眼”、“看新”、“开门”、“麻雷子”……各种行话和黑话如同暗流,在人群中低声传递。在这里,每一束光柱背后都可能藏着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触碰都可能是一场无声的较量。真假、新旧、贵贱、得失,都在这片混沌的黑暗中,等待着黎明的第一缕光来裁决。
林岳就蹲在这片混沌的中心,或者说,边缘。
他只有二十出头,本该是朝气蓬勃的年纪,脸色却带着一丝长久睡眠不足和营养不良造成的苍白。一身半旧的蓝色工装洗得发白,脚上的解放鞋鞋头已经磨出了几个洞。他占据的地盘小得可怜,不到一米见方,用一块灰布铺开,上面零零散散地摆着他的全部家当:几只乡下收来的青花瓷碗,碗口带着磕碰的“毛边”;一把锈迹斑斑的“开元通宝”,用红线随意地穿着;还有一本蓝色封皮的线装书,书页残破泛黄,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这些东西,在周围那些动辄摆出“大开门”的瓷器、玉器、字画的摊位映衬下,显得格外寒酸,就像是盛宴餐桌旁的一个乞丐。
林岳没有吆喝,也没有像旁人一样,用手电筒的光去主动招揽顾客。他就那么静静地蹲着,脊背挺得笔直,眼神异常专注。周围的嘈杂和涌动的人潮似乎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的世界里,只有面前这几件旧物。
他拿起一只青花碗,用袖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碗壁上的灰尘。这只碗的釉面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光泽,青花发色灰暗,显然是民窑里最粗糙的“普货”。但在林岳的指尖下,这只粗碗却仿佛有了生命。他的手指异常修长,指节分明,此刻正轻柔地划过碗底。粗糙的胎体,拉胚时留下的不规则旋纹,还有那圈浅浅的、未经打磨的底足……他的动作很慢,闭着眼睛,像是在倾听。
指尖下的触感温润中带着一丝冰凉,顺着他的皮肤,一路传达到神经末梢。他仿佛能触摸到遥远年代的窑火温度,能感受到那个不知名的匠人急于完成任务的粗糙手法,甚至能“闻”到这只碗在漫长岁月里盛放过的饭食、浸染过的油渍,以及最后被遗弃在某个角落时,沾染上的那股子尘土气。
这种奇特的感知力,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也是他唯一的依仗。
“小伙子,这书怎么卖?”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手电筒的强光晃得林岳眯起了眼睛。他抬起头,看到一个戴着眼镜、身形瘦削的中年男人正蹲下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本破旧的线装书。
林岳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您给个价。”
这是鬼市的规矩,卖家轻易不开口,让买家自己掂量。
中年男人嘿嘿一笑,枯瘦的手指翻了翻书页,一股霉味和纸张的脆裂声在空气中散开。他瞥了一眼林岳年轻而略带紧张的脸,慢悠悠地伸出两根手指:“二十,不能再多了。你这书,缺页烂尾,也就是个玩意儿。”
林岳的心沉了下去。二十块,连今天去医院看奶奶来回的车费和午饭钱都不够。
他想起了昨天下午在医院的情景。
“准备一下吧,老人的情况不能再拖了。手术宜早不宜迟,费用……大概要五万。”
医生冰冷的声音像一根针,又准又狠地扎进他的脑海里。
五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沉重得无法撼动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只是一个从京郊农村出来,靠打零工和倒腾点没人要的旧货为生的年轻人。父母早亡,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五万块,对他而言,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
自从奶奶半个月前突然晕倒住院,林岳跑遍了所有能借钱的亲戚朋友,磨破了嘴皮,看尽了冷眼,最后也只凑到三千多块。他知道,不能再等了。卖掉家里最后几件值钱的东西,一股脑来到这传说中能“一夜暴富”也能“一夜赤贫”的潘家园,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希望。
他看着眼前这个只肯出二十块的男人,看着周围那些在手电光下闪烁不定、贪婪而精明的眼睛,一股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无力感席卷而来。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叶无根的浮萍,被抛入了这片深不见底的江湖,随时可能被一个浪头打得粉身碎骨。
但他不能退缩。
林岳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混杂着锈味和土腥气的空气吸入肺中,仿佛也吸入了一丝属于这些老物件的坚韧。他摇了摇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您再给添点。这书……是我爷爷传下来的。”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说辞。
中年男人嗤笑一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得,当我没说。”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汇入了人流。
林岳重新蹲下,默默地将那本书摆正。心脏因为刚才的紧张和失望而剧烈跳动着。他知道,这鬼市上的人,个个都是人精,谎言在这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天色,在一次次的讨价还价和失望中,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薄雾开始散去,市场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嘈杂声也随之升格,不再是压抑的嗡鸣,而是变成了 ger?ek 的喧嚣。收摊的三轮车夫高声揽客,卖早点的推车摇着拨浪鼓,自行车的清脆铃声和行人的谈笑声混杂在一起,宣告着“鬼市”的结束和白日市场的开场。
林岳的心也随着光线的明亮而一点点往下沉。鬼市是行家最多的时段,也是最有可能“捡漏”和卖出高价的时段。一旦天亮,剩下的就多是游客和一些只想买便宜玩意儿的散客了。
他摊子上的东西,一件未动。口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是他全部的资产。
就在他准备收拾东西,另寻出路时,一个黑影笼罩了他。
“嘿,新来的?”
一个粗哑的嗓音在他头顶炸开,带着一股浓浓的宿醉味道。林岳抬起头,看到一个光着膀子,脖子上挂着一串油光锃亮的大核桃的壮汉,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壮汉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看人的眼神充满了挑衅和不屑。
林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懂不懂规矩?”壮汉用脚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林岳面前的灰布,“这片儿,是你能随便摆的?叫过‘龙头’孝敬费了吗?”
林岳依旧沉默。他不是不懂,只是没钱。在这潘家园,每一寸土地都有看不见的规矩。他这种没门路、没靠山的“野秧子”,就是最底层的被欺压者。
壮汉见他不说话,脸上闪过一丝被无视的恼怒。他大概是习惯了新来者要么点头哈腰地递烟,要么惊慌失措地求饶。林岳这种冰块似的沉默,反而让他觉得失了面子。
“跟你小子说话呢!”
壮汉猛地一抬脚,狠狠地踢在了林岳的地摊上。
“砰”的一声闷响。
那几只青花碗被踢得飞了起来,在空中划出几道笨拙的弧线,然后“啪嚓”几声,在不远处的砖地上摔得粉碎。那串铜钱也散了架,十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叮叮当当地滚落一地,有几枚滚进了泥水里。
周围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常态,只是投来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看好戏的意味。在这种地方,弱肉强食是常态,没人会为一个不认识的穷小子出头。
壮汉双手抱胸,下巴抬得高高的,得意地看着林岳,似乎在等待他爆发,或者哭泣。
然而,林岳的反应再次出乎了他的预料。
他没有怒吼,也没有争辩,甚至没有去看那几只已经变成碎片的碗。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摊布,然后缓缓地蹲下身,开始在地上寻找那些滚落的铜钱。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仿佛被踢翻的不是他赖以为生的家当,而是一盘无关紧要的棋局。
“你他妈……”壮汉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正要发作,却无意中对上了林岳抬起的视线。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壮汉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没有预想中的惊恐或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像一口冬日的古井,寒气逼人。那不是一个二十岁年轻人该有的眼神,那里面沉淀了太多的东西,是屈辱、是忍耐,是挣扎,更是被生活反复捶打后,凝结成的、一种冰冷而坚硬的内核。
那眼神,让膀大腰圆的壮汉竟然后背一凉,后面的咒骂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他有些意外,甚至有些心悸。这小子,不像个善茬。
林岳没有再看他,只是低头继续寻找。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清晰而坚定:“不能惹事,奶奶还等着用钱。”
与五万块的手术费相比,这点屈辱算得了什么?与奶奶的性命相比,几只破碗的价值又算得了什么?
他用手指从一滩泥水中,将一枚“开元通宝”捻了出来。黏腻的泥裹着铜钱,一股浓重的铜锈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直冲鼻腔。
这,就是他此刻生活的味道。
林岳小心地将铜钱上的泥污擦去,放进自己已经空了的口袋里。第一缕晨光穿透了建筑的缝隙,照在他消瘦的脊背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远处的蝉,似乎不甘心夏日的离去,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嘶哑而冗长的鸣叫。
蝉鸣与锈味,构成了这个早晨的全部。
林岳捡起了最后一枚铜钱。他知道,天亮了,一个新的、更加艰难的白天,开始了。他必须在这里,在这片混杂着希望与绝望的土地上,为奶奶,也为自己,凿开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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