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的走廊里站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双腿发麻,林岳才终于从那种混杂着负罪感与成就感的复杂情绪中,慢慢挣脱出来。奶奶的病情暂时稳住了,手术也已安排妥当,他心中最重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他没有在医院久留。护士说,奶奶还需要静养,他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他留下了那剩下的一万块钱给护工,拜托她帮忙照看,买些日常用品,然后便独自一人离开了这个他曾经无比痛恨,此刻却又无比感激的地方。
走在傍晚的街头,看着车水马龙和熙攘的人群,林岳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隔阂。仿佛他与这个正常的世界之间,已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他知道,他的人生,从三天前那个敲响梁胖子房门的深夜开始,就与这一切,彻底割裂了。
他没有回那个已经算不上是家的小北房。昨天下午,接到梁胖子的电话后,他就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那为数不多的家当——几件换洗衣物,和那几箱比他性命还重要的旧书——收拾了出来。
当他按照约定,再次来到那座四合院门口时,梁胖子已经等在那里了。
“小岳,来啦。”梁胖子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但此刻在林岳看来,却多了一份同门师兄弟的亲切。
“梁哥。”林岳点了点头。
“走,我带你去你屋里瞧瞧。”
梁胖子很自然地接过林岳手中的两个大包袱,领着他穿过院子,来到了东侧的一间小小的耳房前。
推开门,一股干净的、带着淡淡皂角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狭小,但却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地面是平整的水泥地,墙壁重新粉刷过,雪白雪白的。房间里陈设极其简单,靠墙一张坚实的硬板床,床上铺着崭新的被褥,叠得像军队里的豆腐块。房间的另一侧,则是一张宽大的、足以并排坐下两个人的老式书桌,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盏护眼台灯。
这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一切都透着一种朴素、严谨甚至可以说刻板的气息。
“怎么样?还行吧?”梁胖子把行李放在床脚,拍了拍手,“师父特意让人给你收拾出来的。他说你是个读书人,书桌得大点儿。”
林岳看着这个陌生的房间,心中百感交集。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新“家”了,一个集宿舍、课堂、牢笼于一体的地方。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宽大的书桌上。
桌子的正中央,已经整整齐齐地码放好了一摞厚厚的、足有半米高的旧书。那些书的封皮,大多是青灰色的硬纸壳,因为年代久远而泛黄、卷边,书脊上用毛笔写着书名,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梁哥,这些是……”林岳忍不住问道。
“师父给你准备的。”梁胖-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说道,“小岳,往后,这里就是你家了。师父这个人,不喜欢多话,但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什么都有数。你脑子灵光,这是你的长处。往后记住了,多看,多学,少问,少说。对你有好处。”
林岳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明白梁胖子的意思。在这个规矩森严,处处透着神秘的团队里,好奇心,有时候是会害死人的。
安顿好一切,林岳将自己带来的那几箱书,小心翼翼地码放在墙角。看着这些陪伴了自己无数个日夜的“老朋友”,再看看桌上那些即将决定自己未来的“新老师”,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那个单纯靠着对古籍的热爱,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在学术界崭露头角的林岳,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即将用他所学的知识,去触犯法律,去惊扰亡魂的学徒。
傍晚时分,院子里的那盏防潮灯再次亮起。石头那如同铁塔般的身影,出现在了林岳的房门口。
“师父叫你。”他的声音依旧是那种不带感情的、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林岳不敢怠慢,立刻整理了一下衣服,跟着石头来到了正屋。
正屋里,灯火通明。孟广义还是穿着那身素雅的长衫,盘腿坐在炕上的一张小几前。他面前,摆着一套精致的紫砂功夫茶具。
他并没有看林岳,只是专注地摆弄着手里的茶具。烫杯,置茶,高冲,刮沫……每一个动作都行云流水,充满了独特的韵味和节奏感,仿佛他不是在泡茶,而是在进行一场严肃的仪式。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馥郁的、如同兰花般的茶香。
石头将林岳领到近前,便一声不吭地退到门边,像一尊沉默的门神,抱臂而立。
整个屋子安静得可怕,只有茶水冲击茶叶的“沙沙”声,和孟广-义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林岳屏住呼吸,垂手站在那里,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他知道,师父这是在给他下马威,是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考验他的耐心。
终于,孟广义将第一泡茶水淋在茶宠上,然后重新蓄水,将冲泡好的第二道茶,分别倒入三个小小的品茗杯中。
他端起其中一杯,自己先品了一口,然后才抬起眼皮,看向林岳,指了指另一个茶杯:“坐,喝茶。”
林岳依言在小几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双手端起茶杯,却不敢喝。
“进了我这门,”孟广义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慢,很稳,每一个字都像他手中的茶水一样,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度和分量,“就要守我这里的规矩。今天,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你都得给我用脑子记下来,刻进骨头里。”
“是,师父。”林岳恭敬地回答。
“第一,”孟广义竖起一根手指,“嘴要严。从你踏进这个院子开始,你在这里看到的任何东西,听到的任何东西,包括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出了这个门,就得给我烂在肚子里。哪怕是对你最亲的人,一个字也不能提。这是我们这行的安身立命之本,也是死罪第一条。”
林岳的心猛地一凛。
“第二,”孟广义竖起第二根手指,“不许私藏。‘请’出来的东西,无论大小,不管瓦罐还是金佛,都得归公。事成之后,由我来分配。谁该拿多少,我心里有数,亏待不了任何人。但要是让我发现谁敢在背后搞小动作,藏私货……哼,”他冷哼一声,眼中寒光一闪,“那不是钱的事,是坏了道义,断了手足情分。你知道后果。”
林-岳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第三,”孟-广义放下茶杯,声音变得更加严厉,“不许沾黄、赌、毒。这三样东西,是败手气,坏心性的根源。玩女人的,心思散了;好赌的,贪念重了;沾了那白面儿的,人就废了。我们干的,是提着脑袋在地下走路的营生,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心不静,手不稳,气不纯,你离死也就不远了。”
“第四,”孟广义的语气,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厉和肃杀。他死死地盯着林岳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行动的时候,一切,都得听我的指挥。我说东,你不能往西;我叫你走,你不能多留一秒;我叫你拿,你不能多看一眼。哪怕前面是金山银山,我让你退,你也得给我立刻缩回来!在底下,我的话就是王法,就是你的命!做不到这几条,你现在就从这个门滚出去,咱们的师徒情分,到此为止!”
最后一句“现在就滚”,他说得斩钉截铁,如同刀锋出鞘,带着一股森然的杀气。
这四条规矩,像四根烧红的钢钉,一根接一根,狠狠地钉进了林岳的心里。他瞬间就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帮派规矩,这分明是在无数次生死考验中,用鲜血和生命总结出来的地下生存铁律!每一条,都对应着一种最可怕的死法。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俯下身,沉声而又坚定地回答:“师父,徒儿记住了!”
看到他决绝的态度,孟广义眼中那股逼人的寒气,才慢慢缓和下来。他点了点头,端起茶杯,示意林岳喝茶。
林岳这才敢端起那杯已经有些温了的茶,一口饮尽。茶水入口,先是微苦,而后一股奇异的甘甜,从舌根处,缓缓地弥漫开来。
“你是个聪明孩子,”孟广义的语气恢复了平静,“有悟性,这是好事。但我们这行,光有聪明还不够。”
他伸手指了指林岳耳房的方向:“你房间里的那些书,看到了吗?”
“看到了,师父。”
“那些书,只是第一批。”孟广义淡淡地说道,“里面有郦道元的《水经注》残本,有各朝各代的舆地志,还有几本地方的县志和考古勘探报告的影印本。这些东西,看起来枯燥,但对我们来说,就是寻龙点穴的罗盘,就是趋吉避凶的法宝。”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林岳,提出了第一个正式的任务。
“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把桌上那些书,给我通读一遍。不用你全背下来,但我要考你的时候,你得知其大概,说得出个所以然来。”
“我们这一行当,不是靠着一身蛮力,拿着洛阳铲到处乱挖的莽夫。”孟广-义说到这里,缓缓地抬起手,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我们靠的,是这里。”
这一刻,林岳看着孟广义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睛,终于明白了他和其他盗墓贼的根本区别。这不仅仅是一个盗墓团伙的头目,更是一个将盗墓,当成一门严谨的、需要用知识和智慧去研究的“学问”的宗师。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林岳,想入他的门,想学他的本事,就必须先把自己,从一个普通的古籍爱好者,磨练成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的杂家。
盗墓,从读书开始。
这便是孟广义给他的第一课,也是北派“学院派”盗墓贼的真正门槛。
“去吧。”孟广义挥了挥手,重新开始摆弄他的茶具,不再看林岳一眼。
林岳恭敬地行了一礼,退出了正屋。
回到自己的小屋,他看着桌上那座如同小山般的书堆,心中的最后一丝迷茫和侥幸,也彻底烟消云散。
他知道,一场比下墓更加艰难的考验,已经开始了。
他拉开椅子,拧亮了台灯。昏黄而温暖的灯光,洒满了整个书桌。他伸出手,拿起了最上面的一本,那是宣纸线装的《大清一统志》的残卷。
指尖触摸到那粗糙而又充满历史感的纸张时,他那颗因为金钱和规矩而变得惶恐不安的心,竟然奇迹般地,慢慢地,沉静了下来。
或许,这才是他最终选择这条路的,另一个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原因吧。
在这里,他能接触到,那些他穷尽一生也无法在图书馆里看到的孤本、善本。
他翻开了书页,将自己,完全沉浸在了那枯燥的文字和泛黄的图卷之中。
窗外,夜色渐深。
而窗内,一灯如豆,一个年轻的学徒,开始了他通往黑暗世界的第一步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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