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制完那张浸透了百年风险的机关图纸之后,孟广义宣布,行动就在后天凌晨。
最后的准备时间,被压缩得只剩下了一天一夜。
这一天,梁胖子和石头在院子里默默地整理着装备,洛阳铲的金属光泽,探针的森然寒光,以及那些林岳叫不出名字的、造型奇特的工具,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即将到来的行动的非比寻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林岳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张自己亲手绘制的图纸。积沙层、翻板、毒泥……每一个名词,都像一把沉重的锤子,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那些曾经只存在于书本和师父口中的抽象概念,如今已经变成了具体的、冰冷的、即将在黑暗中与他迎面相撞的致命陷阱。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那是一种对未知、对黑暗、对死亡最本能的畏惧。这种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找到了一个借口,离开了那座气氛压抑的四合院。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但双脚却不受控制地,将他带往了奶奶所在的那片安静的家属院。
他需要去见奶奶一面。或许,这是最后一面了。
这个念头一升起,就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了他所有的思绪。
他站在楼下,抬头望着那扇熟悉的、透着温暖灯光的窗户,迟迟没有迈步。他该怎么说?他能说什么?告诉她,自己即将去做一件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事情吗?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他自己都觉得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走进了楼道。
王阿姨开门后,看到是他,热情地将他迎了进去。屋子里,飘散着小米粥的香气。奶奶已经吃过了晚饭,正靠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里播放的评剧。她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不少。
“奶奶。”林岳轻声叫道。
“哎,小岳回来了。”奶奶看到他,脸上立刻堆满了慈祥的笑容,连忙摘下眼镜,朝他招手,“快过来,快过来坐。”
林岳在她身边坐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变成了沉重的沉默。
还是奶奶先开了口:“怎么了,孩子?在学校里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林岳猛地回过神来,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他必须编造一个完美的谎言,一个足以让奶奶安心,也足以让自己的良心,得到片刻安宁的谎言。
他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真诚而充满喜悦。
“奶奶,是好事!”他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我们学校里的一位老教授,专门研究古代建筑的,他看了我写的几篇文章,特别欣赏我。这不,他最近接了一个国家级的重要考古项目,要去外地做现场勘探和测绘,点名要带我去做他的助理。”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奶奶的表情,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已。
“去外地?要去多久啊?”奶奶的脸上,果然露出了关切。
“大概一两个月吧,具体时间还说不准。您知道,搞考古的,经常要在山里一待就是好久。”林岳继续将这个谎言编织得天衣无缝,“不过您放心,奶奶。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跟着老教授,不但能长很多见识,对以后毕业找工作有大好处,而且……而且每个月还有不少补贴呢。这样,以后您的房租和生活费,就不用孟先生再破费了。”
“钱”这个字眼,似乎永远都是最有说服力的。
当听到林岳说能赚钱了,奶奶脸上的担忧,立刻被一种欣慰和骄傲所取代。在她朴素的观念里,孙子长大了,能靠自己的本事赚钱了,这就是天大的出息。
她高兴地拉住林岳的手,那只曾经干枯瘦弱的手,如今已经变得温暖而有了一些肉感。她反复摩挲着林岳的手背,欣慰地说道:“好,好啊!小岳长大了,有出息了!奶奶就知道,我的孙子,从小就爱读书,将来肯定错不了。你要好好跟着老教授学本事,在外面,要听老师的话,别跟人犟嘴。还有,要注意安全,山里头不比城里,要多穿点衣服,别冻着了。”
奶奶絮絮叨叨地嘱咐着,说的都是些最寻常不过的叮咛。
但这些话,落在林岳的耳朵里,却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刺得他心里鲜血淋漓。
他要去的地方,确实是“山里”,确实要“勘探”,但那不是为了学术和荣耀,而是为了盗窃和财富。他要面对的,不是什么考古难题,而是致命的机关和未知的凶险。
每一个字,都是谎言。每一个标点,都浸透着罪恶。
“奶奶……”林岳的鼻子一酸,眼泪险些就要夺眶而出,“您放心,我都会记得的。”
“这就好,这就好。”奶奶笑着,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满足的光芒,“你放心去吧,家里有王阿姨照顾我,好着呢。奶奶不拖累你了,你要有自己的前程。”
“奶奶不拖累你了。”
这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瞬间剖开了林岳的心。他再也无法承受这种温情与罪恶交织的煎熬,猛地站起身。
“奶奶,我……我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今晚还得回去收拾东西。我就……先走了。”
“这么急啊?那快去吧,别耽误了正事。”奶奶毫无察觉,还笑着叮嘱他。
林岳不敢再看奶奶的眼睛,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秒,就会彻底崩溃。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那间温暖的屋子。
当厚重的防盗门在身后“咔嗒”一声关上时,也仿佛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内,是充满了亲情与希望的阳光人间;门外,是他即将踏入的、充满未知与罪恶的黑暗深渊。
他冲进楼梯间,在那个昏暗无人的角落里,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他用手死死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身体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却只能在压抑的、无声的啜泣中,化作滚烫的溪流,浸湿他的手掌,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在为自己即将踏上的那条不归路而哭泣,也在为自己亲手割裂的这份亲情而忏悔。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止住了哭泣,像一具行尸走肉般,站起身,走出了楼道。
深夜的北京街头,白日的喧嚣早已褪去,只剩下昏黄的路灯,将他的影子,在空旷的人行道上拉得很长很长。店铺大多已经关门,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带着一阵风,旋起几片落叶,更显得四周凄清而寂寥。
林岳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
奶奶欣慰的笑脸,孟广义深邃的眼神,梁胖子看似不羁的叮嘱,石头沉默的背影,还有那张图纸上冰冷的骷髅符号……所有的人和事,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旋转、交织,让他头痛欲裂。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迷失在茫茫大雾里的旅人,四面八方都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前路,也找不到归途。
他就这么一直走,一直走,穿过一条又一条寂静的胡同。
忽然,他在一个胡同的拐角处,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座小小的、门脸古旧的庙宇。朱红色的庙门已经紧紧关闭,上面“关帝庙”三个字,在岁月的侵蚀下,显得斑驳而模糊。庙门前的石香炉里,还残留着白天香客们留下的、未曾燃尽的香根,空气中,依稀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林岳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庙门前。
关公,关云长。
忠义千秋的武圣人。
这个形象,他再熟悉不过。小时候,听评书,看连环画,关二爷那手持青龙偃月刀、义薄云天的形象,早已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里。那是正义、忠诚、信义的化身。
而他,一个即将要去掘人祖坟的盗墓贼,却站-在了代表着人间正气的关帝庙前。
这本身,就是一幕何等荒诞而讽刺的戏剧。
他看着那紧闭的庙门,仿佛能看到里面那尊不怒自威的神像,正用那双丹凤眼,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他自嘲地笑了笑,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知道,自己这种即将踏入“下九流”行当的人,按规矩,是没资格拜关公的。他们要拜,也该去拜那些传说中的盗墓祖师爷,比如曹操,比如伍子胥。
可是,他终究不是那些天生的江湖人。他的骨子里,依旧是一个读了十几年圣贤书的学子。他有自己的道德底线,有自己的善恶观念。
就在这剧烈的内心冲突中,他做出了一个让理智的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退后两步,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对着那扇紧闭的庙门,郑重地、深深地,拜了三拜。
没有香火,没有祷告,只有三个无声的、沉重的俯身。
“心有鬼,拜关公……”他在心里对自己喃喃自语,充满了无尽的自嘲与悲哀,“一个即将入行的盗墓贼,来拜忠义无双的关二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可是……可是现在的我,除了求一个心安,还能做什么呢?”
第一拜,是为奶奶。他祈求神明,如果这世上真有神明的话,保佑那个他用谎言欺骗了的老人,能够平安康健,岁岁无忧。所有的罪孽,都由他一人来背负。
第二拜,是为自己。他不是祈求发财,也不是祈求此行顺利,他只求,自己能在这条黑暗的道路上,守住心中最后那一丝人性的底线,不要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被贪婪吞噬的恶鬼。
第三拜……他抬起头,看着庙门,却久久没有拜下。这一拜,他不知该为谁而拜,也不知该求些什么。是求孟广义的知遇之恩能有个善终?还是求这趟浑水,能让他早日脱身?
最终,他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这最后一拜,化作了一个无言的弯腰。
站直身体,他抬头望向夜空。一轮清冷的弦月,悬挂在黛色的天幕上,周围没有一颗星星。月光洒下来,清冷如水,将他的影子映照得更加孤独。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即将被押赴刑场的囚犯,在天亮之前,有这最后片刻的自由。前路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身后是再也回不去的温暖人间。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林岳转过身,不再回头看那座关帝庙,迈开脚步,朝着四合院的方向,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回去。他的步伐,不再像之前那般彷徨,而是多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最后的把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