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壁垒上的空气仿佛凝固的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刮擦肺叶的寒意和绝望的碎屑。章邯大军迫近的轰鸣不再是远处的闷雷，而是逐渐演变成清晰可闻的战鼓声、车轮碾过冻土的嘎吱声、以及无数脚步汇聚成的、令人心胆俱裂的低沉嗡鸣。地平线上，黑色的潮线已经开始涌动，旌旗的轮廓在灰白色的天光下若隐若现。
毁灭，进入了倒计时。
城墙上最后的劳作几乎已经完全停止。士兵和民夫们蜷缩在垛堑后、工事旁，如同待宰的羔羊，麻木地等待着命运的屠刀。偶尔有人受不了这巨大的压力，发出压抑的呜咽，很快又会被更深的死寂吞没。
默夫靠在一段冰冷的墙垛后，目光扫过城外那越来越近的黑色浪潮，又落回城内如同蚁穴般混乱的街巷。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可能不是以时辰，而是以刻漏来计算了。
就在这时，一阵相对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沿着城墙传来。两名身着刘将军亲兵服饰的汉子找到了他，脸色同样凝重，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种与周围溃兵截然不同的、执行命令式的冰冷。
“默夫？刘将军要见你。立刻。”为首那人的语气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丝隐约的不耐烦。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默夫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看了一眼身边紧张起来的大牛和黑娃，用眼神示意他们安心，然后默默地跟在那两名亲兵身后，离开了这段即将成为炼狱前沿的城墙。
越靠近刘将军所在的临时指挥所，气氛越发诡异。这里依旧有士兵守卫，但他们的眼神闪烁不定，不时瞥向城内或身后的通道，仿佛在计算着逃跑的路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躁不安和末日狂欢前最后的压抑。
进入厅内，光线昏暗。刘将军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踞坐案后或查看地图，而是背对着门口，望着墙上那幅早已失去意义的荥阳周边图，仿佛能从中看出最后一线生机。他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往日的嚣张气焰被一种更深沉的、困兽般的焦躁所取代。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几日不见，他眼窝深陷，胡茬杂乱，唯有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闪烁着一种极度疲惫却又异常亢奋的、近乎疯狂的光。
“默夫！”他几乎是低吼着叫出这个名字，几步就跨到默夫面前，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臭和廉价酒气的味道扑面而来，“你来了！好！很好！”
他没有给默夫任何行礼或说话的机会，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死死盯着他，语速又快又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默夫脸上：“外面的情况，你都看到了！章邯！是章邯那条恶狗！他带着骊山那帮刑徒杀过来了！陈县……陈县怕是守不住了！”
他毫不掩饰地说出了这个所有人都在恐惧、却无人敢宣之于口的绝望判断。
默夫沉默着，等待着他的下文。
刘将军喘了口粗气，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和具有压迫性，声音也压得更低，却更加不容置疑：“但是！将军我不能就这么完了！明白吗？朱房、胡武那两个蠢猪可以死！陈胜可以死！但我刘某人，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我得走！必须走！”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赤裸裸的自私和对其他人命运的漠视。
“但是，就这么走了，不行！”他猛地摇头，眼神变得凶狠，“上面……朱房胡武那边，还有……其他一些人，都盯着呢！这西城，不能一触即溃！需要有人在这里顶着！需要时间！需要有人替将军我……争取最后的时间！”
他再次凑近默夫，几乎是在耳语，那目光却像刀子一样，要剖开默夫的脑袋，看看里面是否还有一丝犹豫：“默夫！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也知道你之前办事还算得力！现在，将军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也是你唯一的机会！”
他伸出一根手指，几乎戳到默夫的鼻子上：“你！和你手下还能动弹的那几个人！就给我钉在你刚才那段防线上！没有我的命令，一步不许退！哪怕秦军爬上了城墙，用牙咬，也得给我把他们啃下去！”
“听着！”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严厉和狰狞，“这不是商量，这是军令！你守住了，拖住了秦军，就是大功一件！将来……将来将军我若能东山再起，绝不会忘了你的功劳！保你富贵！”
紧接着，他的语气又瞬间充满了冰冷的威胁，手按在了剑柄上：“但你若是守不住……或者敢临阵脱逃……默夫，别说秦军，将军我第一个饶不了你！你，还有你手下的那个大牛，那个黑娃，全都得死！我会让人把你们的人头，亲手送到章邯面前！听明白了吗？！”
恩威并施，不，这根本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和抛弃！
所谓的“功劳”、“富贵”，不过是画在纸上的大饼，虚无缥缈。而“死”和“送人头”，却是近在眼前的、冰冷的现实。
他就是要把默夫和那几个残兵，当作最后的弃子，丢在这必死的城墙上，为他争取那一点点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逃亡时间！
默夫看着刘将军那因为恐惧和野心而扭曲的脸，看着他那布满血丝、只剩下自保欲望的眼睛，心中最后一点点的、对于上级或秩序的幻想，也彻底破灭了。
这艘破船，不仅烂透了，上面的每一个人，从最高的陈胜，到眼前的刘将军，都在疯狂地抓着能抓到的一切，试图垫在自己脚下，哪怕那只是另一具即将沉没的尸体。
忠诚？信念？同袍之情？
在这些东西面前，可笑得像是一个拙劣的笑话。
他感到一股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愤怒在胸腔里弥漫，但脸上，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挤出了一丝顺从和……被“信任”的激动？
他低下头，用沙哑而“坚定”的声音回答道：“末将……明白！将军放心！末将在，阵地就在！定不负将军重托！”
刘将军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虚假。但默夫的眼神，此刻只剩下一种被绝望和命令挤压出来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良久，刘将军似乎满意了。他重重拍了拍默夫的肩膀，脸上挤出一种难看的、鼓励的笑容：“好！好！默夫！我就知道你小子是个人才！是条汉子！守住！一定要守住！”
说完，他仿佛卸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不再看默夫一眼，转身急匆匆地对着旁边的亲兵低声吩咐着什么，显然是关于如何收拾细软、如何选择路线逃跑的安排。
默夫保持着低头抱拳的姿势，缓缓退出了这间令人作呕的屋子。
当他重新走到寒冷的室外时，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紧握的双拳因为用力过度而在微微颤抖。
不是害怕城外的秦军。
而是被这种赤裸裸的、毫无人性的利用和背叛，恶心得浑身发冷。
最后的忠诚？
不，这只是最后……也是最丑陋的……抛弃。
他抬起头，望向西城那段摇摇欲坠的防线，望向那里蜷缩着的、对此一无所知的大牛和黑娃。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亲手将这些仅存的、还信任着他的人，带向注定的死亡。
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多活片刻的可能。
他一步步地，朝着那片死亡的舞台走去。
脚步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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