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衡自然不知道,苏守仁的事,她瞒他尚来不及,怎会主动告诉他?但陶杜氏并未马上回答。
她在权衡回答陶衡知道与回答陶衡不知道,哪一个对她有利。
如果回答陶衡知道,陶衡不是傻子,崔述也不是傻子,他们很快就能戳破她的谎言。原本因为苏见薇那个贱人诬陷陶令仪的事,就已经惹得陶衡不满,再要诬陷他,只怕他更恨不得她早些去死。
如果回答陶衡不知道,那陶衡知道苏守仁是被她害死,陶坦也不是他的孩子后,也一样会恨不得她赶紧去死。
既然回答哪一个,她都落不得半分好,那他也休想好过!
她知道他一直看不起她。
可又不是她不给他生儿子,是他自己无能!
陶杜氏心头发狠,磕一个头后,有意犹犹豫豫的答道:“他,他知道,妾身在嫁入陶氏之前,便将妾身与王石金的过往,以及苏守仁的死,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
心肠歹毒的人,崔述见过不少。但像她这样在审讯的过程中,还不忘诬陷他人的,他还是头一回遇见。
崔述没有直接反驳她,而是先问一旁正座录供及副录备查的主典以及史胥:“她的话,都记下来了?”
主典与史胥齐声答道:“都记下了。”
崔述看回陶杜氏,淡声提醒:“按照《唐律斗讼》规定,知道你和王石金谋害苏守仁,而不告官,陶府君需判徒刑三年。如事后查出来,陶府君并不知道此事,而你是诬告,同样按照《唐律斗讼》规定,诬告他人者,各反坐,即你就得承担你所诬告陶府君所犯之罪的徒刑三年。”
“除此外,造意诬陷人罪者,还得再加所诬罪二等,即你是栽赃嫁祸,还得在徒刑三年的基础上,再加二等!”
“听明白了吗?”
陶杜氏瑟缩了一下,不敢回答。
崔述冷喝道:“回答我,听明白了吗?”
陶杜氏打了个哆嗦,慌忙磕头:“使君饶命,妾身,妾身记错了,妾身没有,没有告诉过老爷这些事,妾身是告诉的苏见薇,妾身一时惶恐,错记老爷头上,求使君饶命。”
崔述不动如山道:“听清楚了,我再问你一遍,你前夫为你谋害一事,陶府君是否知情?”
陶杜氏连忙答道:“老爷并不知情。”
崔述追问:“确定吗?”
陶杜氏连声道:“确定,妾身不敢告知老爷此事,妾身也怕老爷知道后,会休了妾身。”
崔述再次问道:“除了你前夫苏守仁,你和王石金是否还用此方害过他人?”
“没有!”怕他不信,陶杜氏道,“妾身可以起誓,除了苏守仁,妾身再未害过他人!”
“来人,将她带下去,严加看管!”
叫来银刀卫,将脱力的陶杜氏带下去后,崔述又让人将苏见薇重新带了上来。针对王石金以及王石金与陶杜氏合谋杀害她生父一事,又细致地过问了一遍。
可惜苏见薇当时年纪尚小,只记得苏守仁躺在床上,口不能言时,陶杜氏对他恶狠狠地诅咒,以及陶杜氏与王石金当着他的面通奸的一幕幕。
对他们害人的事,不仅知之甚少,还多是从陶杜氏与王石金的嘴里听来的,连真与假,她都无法分辨。
从女狱出来,崔述停住脚步,在安排人去守好苏守仁的坟墓后,转身吩咐陶令仪:“时辰不早了,你才刚苏醒,先回去歇着。”
陶令仪正要开口说她没事,他又一抬手,先一步打断她的话道:“再有不到两个时辰,天就该大亮。眼下乌漆墨黑,别说本就不适合验尸,还是一堆白骨,更加不合时宜,这是其一。”
“神都来的人马上就到,你需要尽快把陶氏的事解决了,这是其二。”
“虽然断案不能凭直觉,但那个乌头渐进方,我看有些不简单,此事我打算交给你来查,这是其三。”
“萧文瑾意图谋逆的案子,事关重大,以你当前的身份,已不适合再插手了,这是其四。”
陶令仪心头一震,虽然早知道以她的身份,迟早都有不适合插手案子的一天,但这一天这么快就到来,还是让她感觉到了不适应。
“不是不让你查案,”看着她瞬间黯淡的眼神,崔述暗叹一声,委婉提醒,“是萧文瑾的案子,你不适合再插手。”
谋逆是当今陛下最忌讳的大案。
别说证据确凿,就是不确凿,仅一个迹象,也要诛个全族。
是以,当今陛下看完他的密奏,必会派心腹前来实查。
若是派股肱之臣前来还好,若是派来俊臣等酷吏,牵涉不了他,但借机诬陷她,以达到打击他的目的,是极有可能的事。
当然,凡事没有绝对。
但提早做好万全的准备,却是很有必要的事。
陶令仪了然地点一点头:“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回去歇着吧。等天亮了,我带仵作前去验尸之时,再派人过去请你。”崔述安抚。
陶令仪应声好,向他行了个礼,再不情愿,也只得回去歇着了。原以为心里装了事会睡不着,没承想头刚挨着枕头,便睡了过去。
还是周蒲英强行将她唤醒后,她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
“崔刺史已经在中门等着小姐了。”周蒲英见她醒了,先叫周云归将脸盆端进来,后又一边伺候她穿衣,一边提醒。
陶令仪洗漱好,又勉强吃了两块点心及半碗温粥,才赶去中门。
苏守仁的尸骨埋葬在庐山北麓的‘百家坟’。
因他生前一力承担着养家的责任,他死后,陶杜氏手无分文,还是靠着他教书的私塾凑钱给他买了副柏木薄棺,又凑钱给他在‘百家坟’买了块墓地。
后来,陶杜氏成功嫁入陶氏,便再未前来给苏守仁扫过墓。他的坟,早被杂草掩盖。
昨夜崔述派来的几个银刀卫,在守墓人的指引下,找到天亮才找到他的坟头,又忙了近一个时辰,才将他坟上的杂草给清除干净。
而崔述这边。
前次查办私造作坊,大伙跟着看热闹过了瘾,使得崔述在浔阳也算个人人皆知的名人了。看到他的马车从江州府出来,有好热闹的百姓不问青红皂白,便又跟了上来。
等到了百家坟,浩浩荡荡,已经有近百人尾随。
崔述也尝到了‘水能载舟’的甜头,从马车下来,看到远远近近的百姓,也就没有撵他们。
因为要开棺验尸,来之前,崔述就已经让差役带好了锄头、铲子等一应用具。
苏守仁的坟墓就是一个土包,外加一块石碑。
崔述绕着土包走了一圈,又立在石碑前仔细看了两遍后,又将守墓人叫到跟前,最后确认了一遍,才退后几步,下命令掘墓。
尾随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并不知道怎么回事。
看到掘墓,当下便议论开了。
有人在差役掘到一半的时候,认出是苏守仁的坟墓,在陶杜氏已被捕入狱的前提下,议论声也就更大了。
崔述由着他们议论,并不理睬。
棺木埋得并不深。
经过八年的风霜,棺材盖板已经塌陷,侧板和底板也已经腐败了五六成。
差役们的锄头和铲子在碰到棺材盖板的时候,崔述就已经让他们退下,挑了两个干活麻利又仔细的差役,小心地将棺材周围的泥土都清理干净后,又在仵作的指挥下,另挑了四个有力气的差役前来,将棺木从泥坑里抬了出来。
让所有差役都退到一边,仵作将衣袖与裤腿绑好,以长巾覆面后,又戴上羊皮手套,使力将棺材的四面侧板都掰下来扔到一边,随后,他蹲到尸骨跟前,将尸骨上掉落的泥土捡起来扔掉后,小心地拿起了耻骨联合。
迎着阳光,可以清晰地看到盆骨与耻骨的联合面似被虫蛀一般,呈现出密集的凹坑。
看着那些凹坑,仵作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虽然没有说话,但崔述和陶令仪已然知道,苏守仁确确实实是被谋害致死了。
仵作的检查并未停下,放下耻骨联合,又拿起了颅骨。
同样对着阳光,看到颅骨人字缝隙间暗红色的沉积物后,仵作面无表情地又放到一边,捡起了几颗散落的牙齿。
每颗牙齿的臼齿髓腔都泛着蓝绿的结晶,门齿上还可看到纵裂的痕迹。
仵作挨颗检查完后,将耻骨联合、颅骨以及牙齿并排放在一起,挨个指着上面的痕迹道:“从这些痕迹上可以确定,眼前的这具尸骨就是乌头中毒而亡。”
崔述行事严谨,挨个问了原因后,便让仵作将尸骨收好,一并带回了江州府。
王石金已于一个时辰前,被逮捕归案。
在庾家没能找到陶令仪的陶衡,又带着傅母和婢女,跟着庾夫人一并到了江州府。
陶令仪没有急着见他们,而是先到签押房,旁听了崔述对王石金的审讯。
王石金虽生得黝黑强壮,被银刀卫押进签押房时,却显得很是胆怯恭顺。看到崔述大步进来,更是吓得当即便跪到了地上。
不过,他虽表现得老实本分,面对陶杜氏的指控,却极力否认。直到差役抬上来苏守仁的尸骨,才在惊恐之下,终于承认了他与陶杜氏通奸,并合谋毒害苏守仁的事实。
但他所说,却与陶杜氏被胁迫毒害苏守仁的说法不同,在王石金的嘴里,是陶杜氏太久没有吃肉,觊觎他猎的那头野鹿肉,又没有余钱购买,才勾引他通的奸。
他也是经受不住陶杜氏的美色诱惑,才一次次用猎物换取与她通奸的机会。
至于毒害苏守仁,更是苏守仁将他们捉奸在床后,陶杜氏受不了他的打骂,才以报官相胁,逼他合谋害死的他。
他的说法不仅与陶杜氏相悖,与苏见薇也有差别。
陶令仪躲在青帐后,不便出声,在崔述派人去提陶杜氏前来与他对质的间隙,倾身朝同样旁听的谢临舟耳语道:“你出去告诉萧直方一声,让他问问王石金,他用卖野猪的钱买印花绢送陶杜氏是在什么时候?”
她虽附在谢临舟耳边说话,眼睛注意的却是青帐外的王石金,也就没有看到谢临舟红如猪血样的耳朵以及脸颊。
因着周蒲英、周云归、春桃、秋菱等人还在一旁,尽管心跳如雷,谢临舟也强装着镇定,在她说完之后,低声应了句‘好’,便起身拐了出去。
只有周蒲英和周云归看到了他的异样。
两人瞧一眼神色自若的陶令仪,又互视一眼后,并未多话。
在她们两个看来,谢家并非一个好的归处,既陶令仪无意,那她们肯定不会去提醒,让她注意到他的异样,从而生出什么心思来。
青帐外。
面对萧直方的质问,王石金只回忆了两息,便答道:“那是给了她野鹿肉一个月后,她逼着我给她买的。”
也就是说,他们通奸的时间,比苏见薇所知道的还要早一个月。
谢临舟回来时,脸还红着,但因陶令仪想要梳理一下王石金和陶杜氏通奸与下毒的时间,歪头吩咐周蒲英去给她准备纸笔,从而并未看到。
审讯苏见薇和陶杜氏的时候,都没有问具体的时日。
周蒲英拿来纸笔后,陶令仪只能先记下第一次通奸、送印花绢、苏守仁捉奸在床、第一次给苏守仁下毒、苏守仁毒发、苏守仁死亡的字样,再次拿给谢临舟,让他拿出去给萧直方,让萧直方询问王石金后,再将时间都一一记下来。
王石金已经承认与陶杜氏合谋毒害苏守仁一事,对她这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倒是很配合地都做了答复。只是每个问题,他都只能说个大概的时间,而无法具体到某月某日。
陶令仪并不在意,反正还有陶杜氏和苏见薇可以补充,再不济,还可以找他们早年的邻居走访调查。
陶杜氏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见过王石金了,被带到签押房,看到他也在,她的心头一慌,连带脚步也顿了片刻,才半是惶恐半是慌张地走上前,跪在了他的斜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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