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咔哒……”嗑瓜子的声音又响了,这次更清晰,更密集,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戏台。
台下那些空椅子,不再是简单的“吱呀”作响。它们开始无风自动,前后轻微地摇晃,椅背一下下撞击着后面椅子的座板,发出杂乱而持续的“哒、哒、哒”声,仿佛坐满了不耐烦的观众,正在用这种方式催促。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些摇晃的椅子之间,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上,开始出现一个个模糊的、水渍般的印迹。有的像脚印,湿漉漉的,带着泥污;有的则是一滩滩不规则的黑影,缓慢地洇开,散发出更加浓烈的腐臭和铁锈味。
戏班子里的一个年轻花旦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声音刚出口就变了调,充满了绝望。
不能停。戏绝不能停。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腐臭的空气直冲肺叶,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丝。
外婆临终前紧握着我的手,将那半本用鲜血符号和特殊唱腔标注的《目连救母》塞进我手里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说:“蘅儿,这戏……是孽,也是缘。不到万不得已,别碰。可若真到了那一天唱下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现在,就是那一天了。
我没有去看瘫软的老杨,也没有理会身后压抑的哭泣和颤抖。
我走到台侧,捡起刘占魁摔在地上的戏冠。入手冰凉刺骨,上面似乎沾着一些黏腻的、看不见的东西。
我强忍着不适,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走向舞台中央。仅剩的汽灯光线打在我身上,投下一个长长的、孤零零的影子。
我没有穿全套戏服,也没有化妆。就穿着自己那身普通的蓝布衣裳,站在了这本该属于目连的位置上。
台下,那百十张空椅子的摇晃和敲击声,在我站定的瞬间,诡异地停顿了一刹。
仿佛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冰冷,审视,恶意,还有一丝……好奇。
我闭上眼,忽略掉掌心渗出的冷汗和狂跳的心脏,努力回忆外婆哼唱的那些古老、幽怨、带着特殊颤音的腔调。
再睁眼时,我看向那片无形的“观众”,开口唱出了目连闯入鬼门关后的第一句词:
“森罗殿……前……孽镜台……照见……生前……罪与灾……”
我的嗓音不算亮,甚至带着一丝沙哑,但我竭力模仿着外婆那种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空灵而悲戚的腔调。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没有锣鼓伴奏,只有我的清唱,在山风和诡异的寂静中飘荡。
唱词出口的瞬间,台下的椅子不再摇晃,那“哒哒”声停了。嗑瓜子的声音也消失了。只有风声,似乎也小了一些。
但那种被注视的压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沉重。我能感觉到,那些“东西”在听。它们在评判。
我继续唱着,唱目连看到母亲在血池地狱受苦的悲恸,唱他发誓救母的坚定。
没有身段,没有动作,我只是站在那里,用声音描绘着那个幽冥世界。
渐渐地,我进入了一种奇异的状态。恐惧还在,但被一种更强大的求生本能压了下去。我的声音不再颤抖,那古老的唱腔仿佛自己有了生命,从我喉咙里流淌出来。
戏台周围的黑暗更浓了,汽灯的光线被压缩到仅能照亮我周身几步的范围,之外是纯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墨色。
在那墨色里,偶尔会闪过一点幽绿的光,或者是一道模糊的、人形的轮廓,但稍纵即逝,看不真切。
“……娘亲啊……且忍……这剜心苦……孩儿……救你……出泉台……”
当我唱到目连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母亲,准备带她离开时,异变再生!
“哐当!”
戏台后面堆放道具箱子的地方,传来一声巨响,像是箱子被什么东西猛地推倒了。
同时,我感觉自己的脚踝被一只冰冷、粘湿的手抓住了!
那触感清晰无比,五指收拢,力道大得惊人,冰寒刺骨的感觉瞬间顺着腿蔓延而上!
我唱词猛地一窒,低头看去——脚下只有粗糙的台板,什么都没有!可那被抓住的感觉无比真实,甚至能感觉到指甲陷入皮肉的刺痛!
台下的空椅子,猛地发出一阵剧烈的、几乎要散架的“吱呀”乱响!仿佛观众们瞬间激动起来!
不能停!停了就真的完了!
我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强迫自己忽略脚踝上那恐怖的触感和刺骨的寒意,用尽全身力气,将中断的唱词接了下去,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用力而带着一种凄厉的破音:
“……打破……铁围城……挣脱……枷锁……来!”
最后一个字吼出的瞬间,脚踝上那冰冷粘湿的触感,倏地消失了。
台下的骚动也平息了下去。
但一种更深沉、更庞大的恶意,如同实质般从四面八方的黑暗里渗透出来,缓缓压向戏台。
汽灯的灯焰,变成了幽幽的绿色。
我知道,它们不满意。或者说,仅仅唱完,并不足以平息被惊扰、被冒犯的怒火。刘占魁的亵渎,需要更多的补偿。
戏,还没完。
而我,已经快撑到极限了。喉咙火辣辣地疼,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麻木,精神更是到了崩溃的边缘。
就在这时——
“喔——喔——喔——”
遥远的天际,传来了第一声模糊的鸡鸣。
如同天籁!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鸡鸣接连响起,一声比一声清晰,穿透了浓重的黑暗和死寂。
鸡叫三遍!
天,要亮了!
台上台下,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潮水般开始退去。黑暗依旧,但那浓得化不开的恶意和窥视感,迅速消散。台下那些空椅子,彻底安静下来,恢复了死物应有的模样。
汽灯的火焰,挣扎了几下,恢复了正常的昏黄色。
我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冰冷的台板上,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贪婪地呼吸着带着黎明潮湿气息的空气。
戏班的人仿佛大梦初醒,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庆幸。
阳光,艰难地刺破云层和山雾,洒落在后山脚下,照亮了一片狼藉的戏台,和台下那百十张仿佛从未动过的空椅子。
我们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逃离了后山。村子里静悄悄的,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对昨晚后山脚下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回到临时借住的院子,我们发现刘占魁的房间门大开着。
他躺在床上,眼睛瞪得滚圆,瞳孔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医生来看过,说是突发性癔症,外加失语,人都吓傻了,魂儿丢了。
没人说话,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戏班子当天下午就收拾东西走了,一刻也不敢多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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