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绝望并非失去意识,而是清醒地沉溺。林锋然,或者说朱祁镇的躯壳,僵在那张硬得硌人的木板“龙床”上,耳畔是王振尖细嗓音不间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絮叨,混合着车外隆隆的马蹄与风声,编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处可逃的网。
“……陛下您真是洪福齐天,方才可真是惊险,那玉玺若是砸到龙体,老奴万死难辞其咎……说来也怪,这路平日也没见这般颠簸,定是那些轿夫辇官偷奸耍滑,待到了营地,老奴定要好好……”
王公公,王振。这个名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林锋然的心头。就是眼前这个一脸谄媚、言语间全是关切的老太监,把正牌朱祁镇,连同现在鸠占鹊巢的他,一起拖进了这必死的泥潭!
他想跳起来,想掐住这个死太监的脖子,把他那喋喋不休的嘴彻底堵上。但他做不到。这具身体虚弱得可怕,连抬起手臂都异常艰难,更别提付诸暴力了。更重要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历史知悉的恐惧攫住了他——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眼前这个太监掌握着无上的权柄,他甚至能左右“皇帝”的意志。
不能激怒他,至少现在不能。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沸腾的愤怒和恐慌。林锋然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皮革、汗臭和尘土味的空气刺得他肺部生疼。他必须冷静下来,必须思考。他知道结局,这是唯一的优势。
“……陛下?陛下您可是还有何处不适?”王振见他没有反应,只是瞪着一双空洞又充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帐篷顶,不由得又凑近了些,语气里的担忧半真半假,“御医怎么还不来!这群杀才!”
“王…王先生…”林锋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他模仿着古装剧里的腔调,尽可能让语气显得虚弱无力,“朕…朕觉得…浑身燥热…头重脚轻…像是…像是染了严重的风寒…”
装病!这是他能想到最直接、也是最合理的借口。皇帝病了,总不能再赶路去前线送死吧?只要停下来,就有转圜的余地,哪怕只是暂缓进入那个死亡之地——土木堡。
他一边说,一边努力调动面部肌肉,做出痛苦的表情,还故意咳嗽了几声,身体微微颤抖,仿佛真的冷得厉害。
王振闻言,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伸出那只保养得宜、冰凉细腻的手,飞快地在林锋然的额头上贴了一下。
“哎呦!是有些烫手!”王振惊呼,但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陛下方才醒来时眼神虽然惊恐,但额头分明是温凉的,怎么这一会儿就“燥热”了?
“陛下勿忧,定是方才受了惊吓,又兼之龙体本就未愈。”王振收回手,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大军已行至此处,距那土木堡不过一日路程。堡内房舍俱全,比这行军舆辇舒适百倍,更利于陛下静养。待到了土木堡,召随行御医好好诊治,必能药到病除。”
一日路程?!林锋然的心猛地一沉。不行!绝对不行!
“不…不可…”他猛地提高了一点音量,因为急切,声音更加嘶哑难听,“朕…朕觉得甚是虚弱,怕是…怕是撑不到土木堡了…不如…不如就此扎营,或者…或者即刻班师回朝!对!回京!京城有最好的太医!”
“班师回朝”四个字一说出口,整个车厢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肃立在角落的那几名侍卫,虽然依旧低垂着头,但按在刀柄上的手明显收紧了些,指节泛白。王振脸上的担忧像是被风吹散的薄雾,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一丝冷意的惊讶。
“陛下…”王振的声音压低了些,身体前倾,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我军此番出征,乃为荡平瓦剌,扬大明国威。如今未遇敌酋主力,岂能因小恙而轻易言退?这…恐寒了数十万将士之心,损了陛下天威啊。”
他的语气依旧恭敬,但话语里的意思却坚硬如铁——不行。
林锋然急了,口不择言:“天威?命都快没了还要什么天威!王先生,你听朕说,那土木堡去不得!真的去不得!朕…朕有预感!大大的凶兆!去了就要倒大霉!”
他试图坐起来,手胡乱挥舞着,差点打到王振的脸。
“陛下!”王振微微后仰,避开他的手,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严厉,但很快又软化下来,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陛下定是惊悸过度,以致胡言乱语了。土木堡乃军事重镇,墙高粮足,正是休整的绝佳之地。哪来的凶兆?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百灵庇佑,寻常邪祟岂能近身?”
他一边说,一边对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会意,无声地倒了一碗温水递过来。
“陛下,您先喝口水,定定神。”王振接过碗,亲自送到林锋然嘴边,动作看似殷勤,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大军动向,非同儿戏,岂能因梦兆预感而更改?若是传扬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温水强行灌入喉咙,堵住了林锋然后续所有的话。他被迫吞咽着,心里一片冰凉。他明白了,在这个老太监眼里,所谓的“皇帝”更像是一个需要哄着、必要时甚至可以强行按着头达成目标的招牌。军国大事,掌握在这个阉人手里!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席卷了他。他知道历史的走向,他知道眼前这个口口声声为他好的太监正在把他,把这支大军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但他却无法阻止!他甚至无法让自己的命令被认真执行!
就在这绝望的僵持时刻,车厢外再次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以及一个洪亮却难掩疲惫的将领声音:
“末将樊忠,求见陛下!王公公!前方哨探回报,我军侧翼发现小股瓦剌游骑踪迹,已被击退!然此地开阔,无险可守,大军人马困顿,饥渴难耐!恳请陛下旨意,加速前行,速入土木堡凭城据守,方可安顿啊!”
樊忠!这是一个在土木堡之变中战死殉国的忠臣名字!
林锋然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嘴边的水碗,水洒了他一身,他也顾不上了,朝着车外嘶声大喊:
“樊将军!樊将军救朕!朕不要去土木堡!让他们停下!回京!立刻回京!”
他的喊声尖锐而疯狂,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恐惧,穿透了车壁。
车外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和马匹不安的响鼻声。
王振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猛地站起身,不再看状若疯癫的皇帝,而是直接转向车外,用一种平静却极具威慑力的声音说道:
“樊将军辛苦了。陛下龙体欠安,偶发呓语,行军大事岂能儿戏?传咱家的话,也是陛下的意思:大军按原定计划,加速前进,务必在日落前抵达土木堡扎营!不得有误!”
“不!不是!朕不是这个意思!樊忠!你听朕的!朕是皇帝!”林锋然绝望地拍打着身下的木板,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车外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樊忠压抑着某种情绪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无奈和困惑:“……末将……遵旨。”
沉重的马蹄声再次响起,逐渐远去。那是命令被传达和执行的声音。
王振缓缓转回身,脸上又挂起了那副虚假的关切面具,他俯视着瘫软在榻上、如同离水之鱼般大口喘着粗气的林锋然,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您累了,好生歇息吧。待到了土木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的语气温柔,眼神却冰冷如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和鄙夷。
“您可是天子,肩负江山社稷,须得……稳重些才好。”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坐回了车厢角落的阴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却掌控着一切的雕像。
林锋然躺在那里,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巨大的轰鸣声再次充斥了他的耳膜,那是大军坚定不移走向死亡之地的脚步声。泪水混合着刚才泼洒的清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他就像狂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撞向礁石。
就在这无边的绝望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之时,车厢外,遥远的天际,突然传来一阵奇异、尖锐、如同万千恶鬼嚎哭般的呼啸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瞬间压过了大军的嘈杂!
“嗖——啪!”
一支尾部带着哨音的响箭,拖着凄厉的长音,如同毒蛇般猛地钻透帐篷的帆布,“咄”的一声,死死地钉在了林锋然头顶不足一尺的木质车壁上!箭尾兀自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
冰冷的金属箭镞,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死亡的寒光,正对着他的眉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王振猛地从阴影中弹起,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毫不掩饰的惊骇。
车外,死寂被瞬间打破,人喊马嘶如同炸开的锅炉,恐慌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
“敌袭!!!”
“保护陛下!!!”
混乱的咆哮声、兵刃出鞘的铿锵声、以及那越来越密集、如同飞蝗般袭来的箭矢破空声,骤然将整个天子銮驾彻底淹没!
林锋然瞳孔放大到极致,死死地盯着那近在咫尺、还在颤动的箭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无法成调的抽气声。
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如同冰锥般刺入他的脑海:
他们……来了!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联的江山,全是梗!!!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