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价”二字,如同两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锋然的耳膜,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来了。终究还是来了。
他甚至能感觉到身旁江雨桐投来的、那道瞬间变得极其复杂的目光——混合着最后的希冀、深切的屈辱,以及一种“果然如此”的冰冷绝望。
没有时间犹豫,更没有资格反抗。两名如狼似虎的瓦剌士兵已经跨进帐篷,不由分说,一左一右将他从地上粗暴地架了起来。动作毫无敬意,仿佛在拖拽一袋货物。
“等等!”林锋然在极致的恐慌中,竟挣扎着扭过头,看向角落里脸色煞白的江雨桐,用尽力气对那传令的瓦剌军官嘶哑喊道,“她…她只是个女子!与她无关!”
那军官只是冷漠地瞥了江雨桐一眼,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仿佛在嘲笑他的天真和多此一举。没有任何回应,士兵已经粗暴地将他拖出了牢门。
黄昏冰冷的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却吹不散那刻骨的寒意。营地篝火熊熊,映照着一张张粗犷而充满胜利者傲慢的脸庞。瓦剌士兵们投来的目光,如同打量牲口,评头论足,夹杂着肆无忌惮的哄笑。林锋然被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营地,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羞耻感几乎要将他彻底焚毁。
最终,他被带到了一顶巨大无比、装饰着大量华丽毛皮和金属饰物的蒙古包前。这里守卫森严,气氛远比他的囚笼肃杀。浓烈的烤羊肉、马奶酒和一种不知名香料的味道从帐内飘出,混合着男人们粗豪的喧哗大笑声。
帐帘被掀开。
一股热浪混杂着更浓郁的酒肉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林锋然窒息。
帐内景象豁然开朗。巨大的空间中央,篝火燃烧正旺,上面架着整只烤得焦香流油的羔羊。数十名瓦剌将领和贵族分坐两侧,人人面前摆着硕大的酒碗和肉食,此刻大多已是酒酣耳热,面色酡红。
而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帐帘掀开的这一刻,齐刷刷地聚焦到了被拖拽进来的林锋然身上。
那目光如同实质,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审视、轻蔑,以及赤裸裸的、打量货物的贪婪。
林锋然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聚光灯下,每一寸皮肤都在这种集体注视下灼烧、刺痛。他双腿发软,全靠两边士兵的拖拽才勉强站立。
他的目光艰难地越过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孔,最终落在了帐内最深处的主位之上。
也先太师。
他并未像部下那般放浪形骸,只是随意地倚靠在铺着完整虎皮的宽大座椅里,手中把玩着一只金杯,眼神半眯着,如同假寐的猛虎,平静之下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威慑力。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林锋然身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看一件刚刚被呈上来的、期待已久的物品。
押送林锋然的军官快步上前,用蒙语低声禀报了一句。
也先微微颔首,挥了挥手。
士兵放开了林锋然,退到一旁。失去了支撑,林锋然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他拼命用最后一丝力气稳住身形,强迫自己站着,尽管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帐内的喧哗声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油脂滴落的滋滋声。所有目光都聚集在这位落魄的大明皇帝和也先太师之间。
也先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一切杂音,带着一种主宰命运的慵懒和笃定:
“大明皇帝,”他用了这个称呼,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敬意,“休息得可好?”
林锋然嘴唇翕动,发不出声音。
也先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们南朝的朝廷,还没有完全忘记你。”
他顿了顿,欣赏着林锋然骤然绷紧的身体和眼中一闪而过的、连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微弱希冀。
“他们派来了使者,带来了他们的……‘诚意’。”也先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嘲弄,他微微向前倾身,如同即将宣布猎物价码的猎人,“黄金五千两,白银五万两,绸缎三千匹。”
他报出一个数字。
帐内响起一阵低低的、充满贪婪意味的嗡嗡声。一些瓦剌将领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然而,也先的话锋却陡然一转,变得冰冷而锐利:“但是——”
这个“但是”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林锋然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一点点可怜的火星。
“——他们拒绝归还我的使臣!拒绝重新开放边境的马市!更可笑的是,”也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和羞辱,“他们要求我,以臣子的礼仪,恭送你这‘太上皇’回銮!用一个空头名号,就想换回实实在在的皇帝?!”
“砰!”
也先猛地将手中的金杯顿在案上,酒液四溅!
帐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所有瓦剌贵族的脸色都阴沉下来,目光变得凶狠,之前的贪婪被一种被戏耍的愤怒所取代。
“他们这是在羞辱我!羞辱整个瓦剌!”也先的声音如同寒冰,“他们以为我也先,是叫花子吗?!用这点蝇头小利就想打发?!”
林锋然的心彻底沉入了无底深渊。他知道,历史上明朝这边确实不会答应也先过分的要求,于谦等人主张的是“社稷为重,君为轻”……但他亲耳听到自己被朝廷“估价”然后“拒绝”,这种被当做弃子般的冰冷现实,依旧让他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所以,皇帝陛下,”也先的目光再次锁定他,如同鹰隼锁定了绝望的兔子,那目光里重新带上了那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残忍,“你的臣子们,似乎觉得你不值这个价。”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下主位,来到林锋然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林锋然完全笼罩。
“那么,你来告诉我。”也先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千斤重压,每一个字都砸在林锋然的心脏上,“你觉得,你自己……值多少?”
值多少?
又是这个问题!
但这一次,不是在混乱的战场,而是在所有瓦剌贵族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在他刚刚被自己的朝廷“廉价”处理之后!
巨大的屈辱和恐惧如同岩浆,在他胸腔里翻腾、咆哮,几乎要冲破喉咙喷发出来!他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他想尖叫,想痛哭,想不顾一切地咒骂这该死的命运!
就在这理智即将崩断的极限边缘——
他怀里,那一小缕蓬松的羊毛,似乎微微蹭了一下他的皮肤。
一个微弱却尖锐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疯狂呐喊:「冷静!林锋然!冷静!不能疯!疯了就真的一钱不值了!你的价值,不止是赎金!你还有别的!那个小玩意儿!那个现代的知识!」
也先还在逼近,那双鹰眸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崩溃表情,似乎在享受这最后的折磨。
帐内所有瓦剌贵族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大明皇帝最后的失态——痛哭流涕?跪地求饶?还是彻底精神失常?
然而,下一刻,他们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那个一直颤抖着、仿佛随时会瘫倒的南朝皇帝,竟然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依旧没有血色,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
但是,他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绝望,而是注入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混乱的,却又异常明亮的光芒——那是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豁出去的孤注一掷,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与此刻场景格格不入的奇异笃定!
他迎上也先探究而冰冷的目光,用尽全身的力气,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十倍、扭曲却带着某种诡异嘲讽意味的笑容。
然后,他用那干裂嘶哑、却异常清晰的嗓音,一字一顿地,石破天惊地回答道:
“太师……此言……差矣……”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中了帐内每一个人!
也先的瞳孔猛地一缩。
所有瓦剌贵族都愣住了,喧哗彻底消失,连篝火的噼啪声都仿佛被吸走。
林锋然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但他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语调缓慢而怪异,仿佛每个字都耗费着他巨大的生命力:
“朕……乃大明皇帝……受命于天……”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勇气,目光扫过那些震惊而错愕的脸,最终再次对上也先深邃莫测的眼睛。
“朕的价值……岂是……区区金银绢帛……所能衡量?”
“太师目光如炬……难道……只看得见……眼前的……黄白之物?”
“却看不见……朕本身……所能带来的……远超这些……死物的……‘价值’吗?”
他的话如同滴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在死寂的大帐中炸开!
他在说什么?
他本身的价值?
一个沦为阶下囚的皇帝,除了能换来赎金,还能有什么价值?
也先脸上的玩味和残忍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正的、深沉的惊讶和审视。他微微眯起眼睛,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打量起眼前这个看起来虚弱不堪,却突然说出如此惊人之语的俘虏皇帝。
“哦?”也先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那你倒是说说,你本身,还有什么‘价值’,是我没看到的?”
压力再次如同泰山压顶般袭来!
林锋然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必须抛出那个诱饵,但又不能太直白,必须保持神秘,勾起也先最大的好奇心!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部像破风箱般疼痛。他缓缓抬起一只手,动作因为紧张而极其僵硬,然后,用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也先身上那件华贵的、绣着繁复纹样的蒙古袍服,又缓缓指向周围那些瓦剌贵族们身上各式各样的毛皮衣物。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种蛊惑般的、神秘的语调:
“比如……太师可知……同样一件皮袍……同样一斤羊毛……”
“在其……产地……值多少钱?”
“若是……运到……千里之外的……南方……又该……值多少钱?”
“若是……能将其……变得……更轻、更软、更暖……如同……天上的云彩……”
“那么……它的价值……又能……翻上……多少倍?”
“而这……其中的……‘点石成金’之术……”
林锋然说到这里,猛地停住。他用那双燃烧着奇异光芒的眼睛,死死盯住也先,然后极其缓慢地,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甚至带着一丝癫狂的笑容。
“……或许……朕……恰好……知道……那么……一点点呢?”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整个大帐之内,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无数道变得凝重、惊疑、贪婪且无比灼热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站在帐中、身形摇摇欲坠、却笑得如同疯魔的大明皇帝身上!
也先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他如同石雕般站在原地,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鹰眸之中,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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