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她握着那个印着“先进工作者”的搪瓷杯——那是很多年前她和张秀一起被评为厂先进时发的——掌心竟沁出冰冷的汗。
她并没有感到预想中的轻松和快乐，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卑劣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张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她看见王彩凤匆匆离开的背影，那背影甚至带着一丝仓促和落寞。
张秀没有回应任何目光。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拨开身后的人群。她的脚步很稳，甚至没有踉跄，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碎裂的玻璃上，无声，却痛彻心扉。
她径直走到自己的工位前，开始收拾那些她精心整理过的档案、单据。她的动作很慢，指尖拂过那一册册被她按编号排列得一丝不苟的档案夹，每一本都浸透着这些年的心血与认真。旁边还有一叠她刚核对完、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入库单据。王彩凤的声音又不合时宜地飘来，带着胜利者的炫耀：“整天对着那些死档案，人都变得死气沉沉，不出问题才怪呢！”
张秀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没有抬头，只是将最后几本属于她的私人物品——一个用了多年的搪瓷杯，一本边缘卷角的笔记本——默默收进一个半旧的布包里。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死寂。
晚上，家里的灯光似乎都比往日昏暗。
向志学坐在桌前，指间的烟快要烧到尽头，烟灰缸里堆满了小山似的烟蒂。他声音沙哑地先开了口：“卫东被挂上‘待观察’了。”他顿了顿，重重抹了把脸，“他家的情况……这要是下次名单……唉。”
张秀安静地脱下外套，动作缓慢地挂好，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系上围裙钻进厨房。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厚厚的积雪，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泛着幽蓝的寒光， 过了许久，才用一种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的声调说：
“我被裁了。”
向志学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她映在结着冰花的玻璃上的单薄背影。
“王彩凤留下了。”她继续陈述，依旧没有回头，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赵姐说，有人看到她去主任家，举报我……情绪不稳定，怕管档案出问题。”
向志学“嚯”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拳头紧握，额角青筋暴起：“我找她去！我找他们领导去！凭什么这么污蔑人？！”
“凭什么？”张秀终于转过身，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悲凉和嘲讽，“就凭我们会埋头苦干，不会在雪夜里提着东西陪笑送礼！就凭我们出了事只会自己硬扛，不会把脏水往别人身上泼！”
她看着丈夫因愤怒而涨红的脸，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志学，我们这么拼命，这么忍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就为了让人这么轻飘飘地一脚踢开吗？”
向志学所有愤怒的话语都被她眼中那片绝望的灰烬堵了回去。他心头一痛，上前一步想将她搂进怀里，想给她一点支撑。
张秀却在他触碰到她之前，微微侧身，避开了。
“我没事，”她轻声说，声音飘忽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雾，“我去做饭。”
她转身走进厨房，熟练地系上围裙，打开了水龙头。冰冷刺骨的水哗哗流下，冲击着不锈钢的水槽，发出巨大而空洞的声响。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冰冷的水花溅湿了她的袖口。过了很久，她才伸出手，关小了水流。而那双撑在水池边缘的手，因为用力，指节扭曲地泛着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牧晨穿着单薄的睡衣，光着脚丫站在门口，小手揉着惺忪的睡眼。他显然是被父母刚才激动的说话声惊醒了。
“妈妈……”他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看着厨房里妈妈僵硬的背影，又看看客厅里爸爸阴沉着脸、拳头紧握的样子，小脸上满是恐惧和困惑。“你们……你们在吵架吗？”
孩子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房间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向志学猛地回过神，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温和一些。
他走到门口，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儿子冰凉的脚背， “没有吵架，晨晨。爸爸和妈妈在……在商量事情。” 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尽量放柔了，“快回去睡觉，小心着凉。”
牧晨却没有动，他仰头看着爸爸布满血丝的眼睛，又扭头望向厨房里那个始终没有回头的背影，小声说：“妈妈不做饭了吗？我饿了……”
这句话让厨房里的张秀浑身一颤。
她猛地关紧了水龙头，水流声戛然而止，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她背对着父子俩，肩膀几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用一种近乎正常的语调说：“……妈妈这就做。晨晨先去穿好衣服，别冻着。”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向志学把牧晨抱回里屋，替他掖好被角， 低声安抚了几句。等他再回到客厅时，张秀已经重新打开了水龙头，正在洗米。
她的动作恢复了往常的利落，但那个背影，却比刚才更加挺直，也更加脆弱，仿佛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系着这个家表面上的正常运转，不让孩子看出半分异常。
向志学站在原地，看着厨房门口那片投在地上的、在微弱灯光下与儿子小小身影重叠的孤独的影子，只觉得那重新响起的水声像窗外无声落下的雪，冰冷地、一层层地覆盖下来，不仅淹没了厨房，也快要将这个家最后的温度彻底冻结。
城市的这一夜，注定漫长而寒冷。命运的刀刃不仅锋利，落下时，还带着精心算计的污秽。而比这更刺骨的，是在孩子面前必须强撑的、无声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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