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韦城的春日在紧张与期待中悄然流逝。自那日春耕大典收到牂柯急报，已过去半月有余。北地王刘谌与卫将军诸葛瞻定下的“三步行之策”已悄然启动：精锐斥候如滴水入海，潜入牂柯迷雾；擅长辞令的使者携礼备行，待机而动；通往建宁郡的友好书信也已发出。朝廷上下，表面依旧忙于春耕屯垦、盐铁工坊等内政，但核心重臣的目光，却时刻关注着东方，等待着第一批深入险地的探针传回的消息。
这日午后，诸葛瞻正在不韦城内的兴汉学宫考校学子功课。学宫经一年多发展，规模已较初建时扩大数倍，吸纳了不少南中士族及夷帅子弟，如朵思之子朵力、滇池孟氏子弟孟琰等皆在此就读。诸葛瞻虽政务繁忙，但仍坚持每月抽空来讲学数次，尤其重视对年轻一代的教导。他正与学子们探讨《孙子兵法》“谋攻篇”中“上兵伐谋”之理，忽见长子诸葛尚快步走入讲堂，神色凝重，近前低语：“父亲，霍将军急请往王府议事。派往牂柯的斥候，有消息回来了。”
诸葛瞻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安抚好学宫诸生，便随儿子赶往王府。他知道，寻常消息绝不会让霍弋如此急切，首批回报，必是触及了牂柯乱局的核心。
王府议事厅内，气氛比半月前更为肃杀。北地王刘谌端坐主位，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与锐利。安南将军霍弋、秘书令郤正已在座，连一向深居简出的光禄大夫谯周也被请来。见诸葛瞻到来，刘谌立刻示意免礼，直接切入正题：“卫将军，霍将军刚收到潜入牂柯的斥候队率张锐冒死送回的第一份密报。情况……比预想的更为复杂棘手。”
霍弋将一份写在薄绢上的密报递给诸葛瞻，沉声道：“张锐率队潜入牂柯郡治且兰城周边，历时十日，多方打探，确认了几件关键之事：
其一，那‘中原密使’确有其人，并非魏国朝廷正式派遣的官员，而是来自洛阳大将军府的一名心腹门客，名叫贾范。此人精于权术，代表的是司马昭的个人意志。其目的并非协助朱褒稳定牂柯，而是奉司马昭密令，前来搅动南中局势，意在促使朱褒或当地豪强主动挑衅我永昌边境，制造摩擦，以此试探我朝虚实，并牵制我发展之力。此乃‘驱虎吞狼’之策！
其二，朱褒对贾范的到来既喜且惧。喜的是可借司马氏之势压制郡内不服他的豪强；惧的是恐成司马昭棋子，最终被吞并。他目前态度暧昧，一面与贾范虚与委蛇，一面加紧对郡内龙、傅等大姓的打压，同时秘密加强边境戒备，似是防备我军。
其三，牂柯郡内反抗朱褒的势力，以豚水上游的豪强龙氏为首，已结成松散联盟，但内部亦有分歧，有的主张借汉抗朱，有的则担心引狼入室，犹豫不决。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贾范已暗中遣人联络建宁郡的夷帅，似有挑拨建宁与我关系之意！”
这份密报信息量巨大，如同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厅中众人心湖。司马昭的触角已然伸到南中，其策略阴险毒辣；朱褒首鼠两端，局势微妙；反抗势力可用但需谨慎；而建宁郡这个被视为友好后方的侧翼，竟也出现了潜在威胁！
谯周首先长叹一声，摇头道：“果然如此！司马昭奸雄也，其志不在小。今遣门客来此搅局，我朝若应对不当，必陷于四面受敌之困境。老臣仍持旧议，当紧闭门户，加固边防，示弱于敌，或可令其以为我不足虑，转而北顾。切不可轻启战端，堕其彀中！”
霍弋则持不同意见：“谯大夫，示弱恐适得其反！司马昭此举，正是欺我新立，势单力薄。若我一味退缩，彼必以为我可欺，进而怂恿朱褒或建宁夷部来犯，届时我将更为被动！当示之以强，令其知我虽偏安，然爪牙犹利，不可轻侮！”
郤正忧虑道：“然则，若与朱褒冲突，岂不正中司马昭下怀？且建宁方向若生变，我腹背受敌，如之奈何？”
众人议论纷纷，意见难以统一。刘谌将目光投向一直凝神沉思的诸葛瞻：“卫将军，局势已然明朗些许，然迷雾更浓。下一步，我朝究竟该何去何从？是进是退，还请将军决断。”
诸葛瞻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刘谌脸上，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早已洞悉迷雾后的棋局。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南中地图前，手指先点永昌，再划向建宁，最后重重落在牂柯之上。
“殿下，诸位，”诸葛瞻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司马昭之谋，确为毒计，意在令我内外交困，不战自乱。谯大夫惧其奸险，主张固守，乃老成之言；霍将军欲示强反击，亦为勇将之思。然，瞻以为，二者皆未中要害。”
他顿了顿，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将永昌、建宁、牂柯三郡囊括其中：“司马昭视南中为棋局，欲驱朱褒这头饿虎来噬我。我辈若只思如何防虎，或与之搏命，则始终被其牵着鼻子走，疲于应付。为何不能……将这盘棋，变成我等的棋局？”
此言一出，满座皆静，众人皆露疑惑之色。
诸葛瞻继续道：“孙子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司马昭欲乱我，我偏要借此乱局，布局取势！牂柯之乱，于我而言，非仅危机，更是天赐良机——一个将我方影响力东扩，打通永昌、连接建宁、图谋牂柯，乃至为将来北望巴蜀奠定基础的良机！”
他看向刘谌，目光灼灼：“故此，瞻斗胆建言，我朝未来数年之战略，当明确为——‘稳永昌为根，和建宁为翼，图牂柯为锋，伺机东进’！”
“东进？”刘谌眼中精光一闪。
“正是！”诸葛瞻手指地图，详细阐述其宏图，“‘稳永昌为根’，即继续深化屯田、盐铁、教化之策，使我大本营固若金汤，此乃一切之基础，万不可动摇。”
“‘和建宁为翼’，建宁郡夷帅与我交好，乃我东部屏障，绝不容有失。需立即派遣重量级使者，携重礼，由殿下或霍将军亲笔修书，前往建宁，陈说利害，揭破贾范挑拨之阴谋，巩固盟谊。必要时可许以更多盐铁之利或互市优惠，务必确保建宁稳在我手。此翼若固，我可无东顾之忧。”
“而最关键者，在于‘图牂柯为锋’！”诸葛瞻的手指重点敲击牂柯郡，“对牂柯，不能再满足于暗中探查。当变被动为主动，积极介入！策略核心在于‘拉打结合，扶弱抑强’。”
他进一步分说：“对朱褒，此人已不可信，且为司马昭棋子，当以‘打’为主。可令边境军士加强巡逻示警，制造压力，令其不敢妄动；同时，秘密支援反抗朱褒的豪强，如龙氏等，可通过建宁郡秘密转运提供些许兵器、粮秣，助其对抗朱褒，消耗其实力。此谓‘扶弱抑强’。”
“然，支援需有度，且要隐秘。最终目的，非是让龙氏等坐大，而是促使牂柯内部形成一种均势，让朱褒无法完全掌控郡务，也无法全力侵扰我境。待其内耗严重，或我实力足够时，再以吊民伐罪之名，一举东出，光复牂柯！”
“此战略，非求速胜，乃为长策。通过经营牂柯乱局，我朝可练兵、可通商、可结盟，将影响力稳步东推。如此，数年之后，永昌、建宁、牂柯连成一片，进可攻，退可守，届时，方有真正‘东进’、北望故土之资本！”
诸葛瞻一番长篇大论，勾勒出一幅以乱制乱、顺势而为、积极进取的宏大战略蓝图。他将司马昭的阴谋巧妙转化为己方战略扩张的契机，其眼光之长远，思虑之缜密，令在座众人无不叹服。
霍弋率先击掌：“妙啊！卫将军此策，真乃洞若观火，化危为机！如此，我进可攻，退可守，主动权在我！”
郤正也频频点头：“步步为营，深谋远虑，将外交、军事、经济融为一炉，确是上策。”
连谯周也沉吟良久，最终缓缓道：“卫将军之策，虽仍险峻，然……已非盲目冒进，确有可行之理。若操作得当，或可为我朝开创一番新局面。”
刘谌更是激动得站起身，走到诸葛瞻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孤得卫将军，如鱼得水！此‘东进’之策，高瞻远瞩，正合孤意！便以此为我朝未来国策！孤这便禀明父皇，诏告群臣，依策行事！”
大计既定，众人精神振奋，分头准备。诸葛瞻负责总揽全局，协调各方；霍弋加紧军事部署与秘密支援通道的建立；郤正遴选赴建宁的巩固盟谊的使者；刘谌则准备向朝廷内外宣示这一重大战略转向。
当诸葛瞻走出王府，夕阳的余晖洒在不韦城头，将“汉”字大旗染成一片金黄。他望着东方层峦叠嶂的群山，心中默念：“父亲，您未竟之事业，瞻与殿下，必竭尽全力，在这南疆之地，为汉室再辟乾坤。东进之策，便是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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