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比章台宫更显狭小,陈设也更为简单,但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比王座前更为凝重的气氛。五名身着锦袍、体态各异的中年男子垂手而立,他们是雒邑城内最大的粮商、布商、盐商以及两位经营车马行和漆器珠宝的巨贾。见姬延在苏厉的陪同下步入,几人连忙躬身行礼,姿态恭敬,眼神却闪烁着不安与算计。
“诸位免礼。”姬延于主位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听闻诸位心系社稷,欲为寡人分忧,寡心甚慰。”
为首的粮商王贲,身材肥胖,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容,率先开口:“陛下明鉴,小人等世代居于王畿,深受周室恩泽。今日闻听陛下于殿上怒斥秦使,小人等虽感振奋,然……然亦不免忧心如焚啊。”他顿了顿,偷眼观察姬延神色,见无异常,才继续道:“秦国虎狼之性,睚眦必报。陛下拂其颜面,秦兵恐不日即至。雒邑城小兵微,若战端一开,玉石俱焚。小人等身家性命皆系于此,实在……实在惶恐。故而斗胆恳请陛下,为满城生灵计,暂忍一时之气,遣使向秦致歉,或可消弭兵祸于未然。”
话说得委婉,核心意思却赤裸:陛下您逞一时口快,却要我们跟着遭殃,赶紧去道歉平息事端吧。
另一位盐商李焕也附和道:“王公所言极是。陛下,小民经商,深知‘和气生财’。与秦硬碰,无异以卵击石。若能破财免灾,小人等愿倾尽所有,助陛下备足赔礼之资,只求雒邑平安。”他言下之意,甚至可以集资帮王室准备给秦国的“道歉费”。
姬延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直到几人说完,殿内重新陷入沉寂,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之忧,寡人知晓。然,寡人有一问,望诸位解惑。”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若寡人今日向秦低头,遣使谢罪。明日,秦使再来,索要雒邑赋税之权,诸位给是不给?后日,秦使要诸位将所有存粮、盐铁,半价售予秦国,诸位卖是不卖?大后日,秦军兵临城下,要诸位献出全部家资以充军饷,否则便屠尽满门,诸位献是不献?”
一连三问,如同三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几位商人“破财免灾”的幻想,直指那血淋淋的未来。几人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答不出话来。
姬延语气转冷,带着一丝讥诮:“妥协,从不能换来尊重,只会豢养贪婪!今日割一城,明日让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诸位皆是精明之人,岂不闻‘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之理?”
王贲额角渗出冷汗,勉强道:“陛下……陛下所言,自是道理。可……可眼下之势,如之奈何?秦强周弱,乃是不争之事实啊!”
“事实?”姬延轻轻敲了敲案几,“何为事实?事实是,秦虽强,然东有函谷之固,南有武关之险,内有变法遗留之痼疾,外有山东六国之忌惮!它欲灭周,易如反掌,但为何迟迟不动?非不能也,实不愿付出相应代价耳!周室再微,仍是天下共主!秦若悍然灭周,便是自绝于天下,授六国以联合讨伐之口实!此乃秦之桎梏,亦是周室之生机!”
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雒邑,并非无险可守!寡人之将士,并非无血性之辈!更重要的是,寡人尚有尔等!尔等之财货,尔等之运力,尔等遍布列国之商路与人脉,皆是力量!若只知囤积居奇,畏惧避战,待秦人铁蹄踏破城门,尔等仓中粟米,库中金钱,不过是替秦人看守的嫁衣!”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几人心上。他们之前只想到战火会毁掉他们的财产,却从未想过,在绝对的强权面前,他们的财产本身就可能成为催命符。
苏厉适时上前一步,将早已拟好的“王室特许契券”的细则,向几人详细解释。当听到“商路护卫”、“区域专营”、“未来优先权”时,几位商人的眼神从最初的怀疑、抗拒,逐渐变得惊疑不定,最后闪烁起精明的光芒。
他们都是人精,立刻意识到,这看似虚无缥缈的“契券”,背后可能蕴含的巨大商机!尤其是盐商李焕和粮商王贲,他们的货物最需长途运输,也最怕沿途税卡与匪患,若真有王室(哪怕只是名义上)的护卫和特许,其成本将大大降低,利润空间骤增!
“陛下……此言当真?”王贲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再是纯粹的恐惧,更多是激动。
“天子无戏言。”姬延淡淡道,“此券,非是寡人求尔等,而是寡人给予忠于周室者的一份机遇与承诺。雒邑在,契券之价值便在。雒邑愈强,此券愈贵!反之,若雒邑不存,一切皆休。如何抉择,在尔等一念之间。”
威逼,以秦之威胁与破城之后果;利诱,以未来之特权与商机。一手大棒,一手蜜糖,将个人的身家性命与王室的命运彻底捆绑。
几位商人交换着眼神,无声地交流着。最终,王贲一咬牙,率先跪倒在地:“陛下圣明!小人愿倾尽家中存粮三百石,铜钱五千贯,换取契券!与王室共进退!”
有人带头,其余几人也不再犹豫,纷纷表态,或出钱,或出粮,或提供车马运力。一时间,偏殿内竟显出几分“众志成城”的景象。
……
就在姬延于偏殿内,初步化解内部危机,并成功将商贾势力拉上战车的同时。遥远的秦国咸阳,丞相府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张仪跪坐于案前,听完司马康添油加醋、满是怨毒的汇报,脸上并无太多怒色,只是手指轻轻摩挲着一卷竹简。
“周天子……姬延……”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倒是有趣。竟能说出‘以力服人者非心服’、‘天命在民心’这等话来。看来,这位一直藏于深宫,被债台压得喘不过气的天子,并非表面那般庸懦。”
司马康愤愤道:“丞相!此寮狂妄至极,若不加以严惩,我大秦颜面何存?末将请命,率一支偏师,踏平雒邑,取其九鼎!”
张仪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目光深邃:“颜面?司马大夫,为政者,岂能困于一时颜面?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雒邑虽小,乃天下共主象征。轻易动兵,落人口实,非智者所为。”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目光落在雒邑的位置,又扫过周边的韩、魏、楚。
“姬延此举,看似鲁莽,实则高明。他是在赌,赌我大秦投鼠忌器,赌山东诸国不会坐视周室被灭。他欲以此提振周室声威,甚至……以此为筹码,重新搅动天下棋局。”
司马康不解:“可……难道就任由他如此嚣张?”
“自然不是。”张仪微微一笑,那笑容却冰冷如刀,“对付一个人,未必需要动刀兵。摧毁他的希望,往往比摧毁他的肉体,更为有效。”
他回到案前,提笔蘸墨,快速写下一封书信,用火漆封好。
“派人快马送至魏王手中。告诉魏王,我大秦欲与魏永结盟好,可将此前所占之襄陵等三城归还。条件嘛……”张仪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魏国需断绝与周室一切往来,并封锁边境,不得有一粒粮食、一尺布帛流入雒邑!”
“另外,”他继续吩咐,“让我们在韩、赵的‘朋友’们,也开始活动。散步消息,就说周天子不甘寂寞,欲借合纵之名,挑动天下战火,重现昔日烽烟。让各国都掂量掂量,为了一个空有名分的周室,得罪强大的秦国,是否值得。”
司马康眼睛一亮:“丞相高明!以此经济与外交之封锁,不需一兵一卒,便能将雒邑困成死地!待其内部分崩离析,姬延纵有苏秦张仪之口才,亦回天乏术!”
张仪负手而立,望向窗外咸阳的繁华景象,语气悠然:“姬延啊姬延,你想以商道补兵道,以言辞为甲胄。却不知,这天下最大的商道,便是强弱之道!最大的兵道,便是人心之势!我便断了你的商道,看看你这座孤城,能撑到几时?”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座古老的王城,在无声的绞杀下,逐渐失去生机。
“通知我们安插在雒邑的人,是时候……动一动了。先从那些刚刚得了点‘希望’的商人开始吧。”
一封密信,数道指令,一张无形的大网,开始向着雒邑,悄然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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