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使的威胁如同冰水泼面,将稷下学宫内刚刚燃起的热情瞬间浇灭。数千道目光聚焦在齐王田地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上,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交出姬延,则刚树立的“抗秦”形象轰然倒塌,天下士心尽失,齐国将彻底沦为笑柄。
不交,则直面秦国兵锋,齐王那点刚被激起的雄心,在现实的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公玉丹虽已倒台,但其代表的亲秦势力并未根除,台下不少官员眼神闪烁,显然不愿与秦国彻底撕破脸。
淳于髡、邹衍等人面露焦急,却也无法在此刻替齐王做这生死抉择。
姬延立于风暴中心,感受着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的逼迫都可能适得其反,必须给齐王一个台阶,一个既能保全颜面,又能维护初步联盟的缓冲。
就在齐王嘴唇翕动,似乎要做出那个艰难决定的瞬间,姬延忽然朗声一笑,打破了死寂。
笑声清越,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吸引过来。
“秦使来得倒是快。”姬延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看来张仪是真的很怕寡人留在齐国啊。”
他转向齐王,拱手道:“齐王陛下,寡人此番入齐,非为给齐国引来战火,乃是为共谋抗秦大业。然,秦人势大,咄咄逼人,若因寡人一人之故,致使齐秦即刻刀兵相见,生灵涂炭,非寡人所愿,亦非明智之举。”
他这番话,竟隐隐有主动退让之意!不仅齐王愣住了,连淳于髡等人都吃了一惊。
“陛下之意是……?”齐王迟疑地问道。
姬延目光扫过台下众人,声音沉稳而清晰:“寡人请齐王陛下,暂且回应秦使,言明周天子乃齐国之客,无凭无据,齐国岂能轻易交人?然,为表齐国无意与秦开启战端之诚意,寡人愿暂不居于齐王宫室,亦不参与齐国朝会。”
他顿了顿,抛出真正的意图:“寡人请居于稷下学宫!以一普通士子身份,与天下贤才论学辩经,探讨这合纵连横、王霸天下之道!若秦使仍有异议,便是干涉齐国文教,阻挠百家争鸣!届时,天下士林如何看秦国?山东列国又如何看齐国?”
妙啊!
淳于髡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邹衍抚须的手也停了下来,微微颔首。
此计以退为进,高明至极!
将姬延安置在稷下学宫,首先避免了齐王直接顶撞秦使的政治风险,给了齐王回旋的余地。其次,稷下学宫地位超然,是天下文脉所系,秦国若强行要人,便是与整个天下士林为敌,这个罪名,即便强秦也要掂量三分。最后,姬延以士子身份留在学宫,不仅可以继续宣扬合纵主张,影响齐国士心,更可以借此机会,深入了解齐国政局,暗中布局,等待时机!
齐王闻言,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了不少。这个方案,既保全了他的面子,没有立刻屈服于秦国的压力,又避免了立刻的冲突,给了他观察和权衡的时间。
“天子胸怀广阔,体谅寡人难处,寡人感激不尽!”齐王连忙表态,语气真诚了许多,“稷下学宫乃清净之地,天子居于彼处,与百家论道,实乃佳话!秦使若再纠缠,便是其无理了!”
他当即对禁卫统领吩咐:“去回复秦使,周天子乃寡人贵客,现居于稷下学宫论学,无有实证,齐国断无交人之理!请其自重!”
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政治危机,被姬延以如此巧妙的方式暂时化解。台下众人虽心思各异,但大多松了口气,看向姬延的目光更加复杂,钦佩其急智与担当者,有之;暗叹其手段高明者,亦有之。
秦使得到回复,虽愤懑不已,但面对“稷下学宫”这块金字招牌和齐国态度强硬的回复,也确实不敢强行闯入抓人,只能悻悻退去,将消息快马传回咸阳。
尘埃暂时落定。
姬延在淳于髡的安排下,正式入住稷下学宫,拥有一处独立的精舍。苏厉、屈丐作为他的门客随行。精舍外,齐王派遣了宫廷侍卫“保护”,实则是监视,而学宫之内,自然也少不了各方势力的眼线。
但这对于姬延而言,已是最好的结果。他终于获得了一个相对安全,且能自由发声的平台。
接下来的日子,姬延并未急于四处活动,而是深居简出,潜心研读学宫藏书,尤其是关于齐国历史、律法、军政的典籍。他深知,要说服齐国全力合纵,必须对其有更深入的了解。
同时,他偶尔也会出现在学宫的公开辩论中。他不轻易发言,但每次开口,必是深思熟虑,言辞精辟,或引经据典,或剖析时局,往往能切中要害,令人深思。他不再以天子身份压人,而是以学识和见解服人,渐渐赢得了不少稷下士子的尊重,甚至有人开始称他为“姬子”。
关于合纵抗秦的议论,在学宫内愈发高涨。姬延带来的那份绢帛内容,虽未公开传播,但其核心信息——“张仪承诺子兰取楚王而代之”——已通过各种渠道扩散出去,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和对秦国的普遍警惕。
这一日,姬延正在精舍内与苏厉、屈丐分析齐国的财政与军制,淳于髡来访,脸色带着一丝凝重。
“陛下,咸阳有消息传来。”淳于髡低声道,“张仪对陛下滞留稷下之事极为恼怒。他已说服秦王,派遣大将樗里疾为主将,嬴华(虚构一秦国宗室将领)为副将,统兵五万,进驻函谷关外,作出威慑态势。同时,秦国使者已分别前往魏、韩两国施压。”
姬延放下手中的竹简,目光一凝:“张仪这是要逼齐王就范,或者……逼寡人离开。”
“不仅如此。”淳于髡道,“据我们在魏国的眼线回报,魏王在秦国压力下,态度再次摇摆,似乎有意重新与秦盟好。若魏国倒向秦国,则韩国必然跟随,届时,合纵未成,连横之势恐将再起!”
形势骤然紧张!张仪的组合拳,军事威慑与外交离间双管齐下,直指合纵联盟最薄弱的环节——三晋!
苏厉急道:“陛下,若三晋再次事秦,则我齐国独木难支,合纵大业危矣!”
屈丐也面露忧色:“必须尽快稳住魏国!”
姬延沉默片刻,走到窗前,望着学宫内郁郁葱葱的林木。他知道,不能再等待了。必须主动出击,打破僵局!
“魏王贪婪而怯懦,既畏秦之兵威,又贪山东之利。”姬延缓缓道,“要稳住魏国,需双管齐下。一方面,需有强国给予其安全承诺与利益诱惑;另一方面,需让其看到抗秦成功的希望,以及事秦的巨大风险。”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淳于髡和苏厉:“寡人欲修书两封。一封致魏王,陈说利害,许以合纵之利,并暗示若其执意事秦,齐楚或将联手,首先瓜分其国!另一封,致楚王!”
“致楚王?”屈丐一愣,“楚王如今对陛下……”
“正因其对寡人心有芥蒂,此信才更需写!”姬延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楚王虽昏聩,但经子兰之事,对张仪乃至秦国,必已心生极大嫌隙与恐惧。寡人此信,不为自己辩白,只为其分析秦国下一步必然攻楚之态势,并言明,若齐楚魏能携手抗秦,则楚国可保,若三晋事秦,则楚国危矣!此信,需通过昭滑大司马之手,务必送到楚王面前!”
他要利用楚王对秦国的恐惧,以及昭滑等抗秦派的力量,促使楚国向魏国施加压力,或者至少保持中立,避免彻底倒向秦国!
“同时,”姬延看向淳于髡,“请先生设法,让齐王知晓秦国陈兵边境、威逼三晋之举。要让齐王明白,秦国的目标从来不只是寡人,而是整个山东!若此时退缩,待三晋臣服,下一个便是齐楚!”
“陛下英明!”淳于髡由衷赞道,“此连环之计,或可稳住局势!”
计议已定,众人立刻分头行动。书信由姬延亲自执笔,苏厉润色,通过墨家和淳于髡的隐秘渠道,分别送往大梁和郢都。
然而,就在信使出发后的第三天傍晚,一名负责与宫外墨家据点联络的弟子,带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先生,我们安排在秦使馆外围监视的人发现,今日午后,有数名身份不明、看似江湖人士的生面孔进入秦使馆,至今未出。而且,学宫附近,似乎也多了一些陌生的游侠儿身影。”
姬延的心微微一沉。
张仪的威胁,从来不止于朝堂和战场。明的不行,暗杀的手段,他同样精通。
稷下学宫也并非绝对的安全港。
夜色渐深,精舍内灯火如豆。姬延抚摸着阿耕留下的那柄短剑,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外面沉沉的黑暗。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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