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延并未将屈原重新投入监牢,而是将他安置在郢都南郊一处临水而建的清静别馆。这里曾是某位楚国致仕老大夫的居所,环境幽雅,竹木掩映,唯一的束缚是馆外若有若无的周军守卫。名义上是保护,实则仍是监视。对于这份看似宽容的囚禁,屈原坦然受之。他每日或在书房翻阅有限的典籍,或在水边垂钓,看似平静,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咀嚼着亡国之痛与自身命运的飘零。姬延那句“待楚地稍定,朕,还有借重之处”,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无法真正安宁。
与此同时,由苏厉暂领、武承具体执行的楚州新政,在姬延的强力支持下,如同狂暴的秋风,开始席卷楚地。一道道盖着周天子赤玺和楚州牧官印的政令从郢都发出:清丈田亩,追缴贵族非法侵占的土地;设立“考功司”,核查官吏政绩与贪腐;颁布《楚地减赋令》,明确宣布三年内赋税减半;甚至在郢都原太学旧址上,挂起了“周室楚州官学”的匾额,公开招募学子,不论出身。
这些政策,与屈原昔日所欲推行者,何其相似!甚至在某些方面,如清丈田亩的力度和惩处贪官的严厉,比屈原设想得更激进、更彻底。消息不断传到屈原耳中,他听闻昭氏、景氏等大族如何抗拒清丈,其家兵如何与周军及武承麾下的“新楚军”发生冲突,最终又如何被无情镇压,田产被抄没,首恶被悬首示众;他也听闻一些边远城邑,新政推行受阻,但周军铁骑旋即而至,以“抗命”为由,将当地顽抗的贵族连同其势力连根拔起。
暴力与律法并行,鲜血为新政铺路。屈原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他理想中通过君王支持、自上而下改良的路径,在现实中显得如此脆弱;而姬延这种凭借绝对武力,强行撕裂旧有秩序,哪怕血流成河也要建立新规则的方式,虽然残酷,却异常有效。这种认知,让他痛苦,也让他对姬延的手段,产生了一种复杂的、不愿承认的敬畏。
这一日,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将渚宫别院的飞檐斗拱染上一层凄艳的金红。屈原正于水边独立,望着被落日熔金般的江水,心中萦绕着《哀郢》的悲音。忽然,一阵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啜泣声,随着晚风隐约传来。
他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株垂柳下,一个穿着旧日楚国宫廷内侍服饰、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对着江水掩面低泣,肩膀微微耸动。那背影,有几分眼熟。
屈原心中一动,缓步走近。那老者听到脚步声,惊慌回头,看到是屈原,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又是惊喜又是悲戚的神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压低了声音哽咽道:“屈大夫!老奴……老奴总算又见到您了!”
屈原认出了他,是昔日侍奉楚王熊横的一名老内侍,姓景,为人还算忠厚。
“景公公?你怎会在此?”屈原连忙将他扶起,心中疑窦丛生。渚宫别院是软禁他的地方,怎会有旧楚内侍出现?
景内侍用衣袖擦拭着浑浊的眼泪,低声道:“大夫有所不知……大王,大王他也被安置在这渚宫别院里啊!就在西边那个最大的院落……老奴是拼了这条老命,买通了看守,才偶尔能过来这边……没想到,竟能遇到大夫您!”
犹如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屈原身躯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熊横!那个他曾经誓死效忠的君王,那个罢黜他、几乎将他置于死地的君王,竟然就在离他不过百步之遥的院落里!同为囚徒!
“大王……他……他如今怎样?”屈原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景内侍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大王……大王自被迁来此处,便终日不言不语,要么对着宫墙发呆,要么……要么就抱着昔日太子的衣物垂泪……身形消瘦得厉害……周人虽供应饮食,可大王他……他心结难解啊!老奴看着,心里跟刀绞似的……”
想象着那位曾经高高在上、纵然昏聩却也是一国之君的熊横,如今在这冷宫别院里形销骨立、黯然神伤的模样,屈原只觉得一股酸楚直冲鼻梁,眼前一片模糊。所有的怨怼,在亡国与囚徒的共同命运面前,似乎都变得苍白无力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悲凉。
“带……带我去见大王。”屈原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无论熊横如何待他,君臣之名分,在他心中,从未真正泯灭。
景内侍又惊又喜,又有些害怕,但在屈原坚定的目光下,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引着屈原,借着渐浓的暮色和竹林的掩护,小心翼翼地绕向西院。
西院的守卫似乎更为松懈,或许是认为一个心死的亡国之君掀不起什么风浪。景内侍显然对路径颇为熟悉,七拐八绕,竟真的带着屈原避开耳目,来到了一处院墙的月亮门外。隔着洞开的院门,屈原看到了那个坐在石凳上、对着残阳发呆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曾经锦衣玉食的楚王熊横,此刻只穿着一件素色的旧袍,头发未曾好好梳理,几缕散乱地垂在额前。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件小小的、明显是孩童的锦衣,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边那最后一抹霞光,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散发着沉沉死气。
屈原的脚步僵在月亮门口,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的景象,比任何指责和刑罚都更让他心痛。
还是景内侍哽咽着低唤了一声:“大王……您看,谁来看您了……”
熊横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茫然地聚焦在屈原身上。起初是困惑,随即,那困惑渐渐变成了难以置信,然后,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糅合了羞愧、悔恨、委屈和一丝微弱依赖的神情。
“……屈……屈大夫?”熊横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
屈原再也抑制不住,快步上前,在熊横面前撩衣跪倒,俯身下拜,额头重重触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声音哽咽:“臣……屈原……参见大王!”
这一拜,无关权势,只为那份曾经立下的君臣誓言,为这国破家亡后,仅存的一点故国印记。
熊横看着跪在面前的屈原,嘴唇哆嗦着,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在怀中那件小儿锦衣上。他伸出手,似乎想扶起屈原,却又无力地垂下,只是喃喃道:“是寡人……是寡人昏聩……听信谗言……负了屈大夫,也……也负了楚国社稷……”
“大王……”屈原抬起头,亦是老泪纵横。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
暮色彻底笼罩了渚宫,寒鸦归巢,发出凄凉的啼鸣。两个楚国最重要的囚徒,在这冷宫别院的残阳影里,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然而,就在这悲戚的氛围中,一个平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这份亡国的哀恸:
“故主重逢,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屈原猛地回头,只见姬延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月亮门下。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负手而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二人,目光深邃如夜。
熊横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缩了一下,抱紧了怀中的衣物,眼中充满了恐惧。
屈原心中警铃大作,立刻起身,将熊横隐隐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姬延:“陛下何故来此?”
姬延没有回答屈原的问题,他的目光越过屈原,落在瑟瑟发抖的熊横身上,语气平淡无波:
“楚王在此居住多日,想必也闷了。朕已决定,三日后,于章华台前,举行‘归命大典’。届时,还需楚王……亲自出面,公告天下。”
归命大典!亲自出面公告天下!
这意味再明显不过——这是要熊横当着天下人的面,正式宣布楚国灭亡,自愿将社稷江山,拱手献给周室!这是对一个亡国之君最彻底、最残酷的羞辱,也是从法理和舆论上,彻底断绝楚国复辟可能性的终极一击!
熊横闻言,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屈原更是勃然变色,厉声道:“陛下!楚国已亡,何必再行此等折辱之事?!大王……他已然如此,陛下何不放他一条生路,让其了此残生?!”
姬延的目光终于转向屈原,那目光冰冷而锐利,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
“屈大夫,朕给过他生路,也给过你生路。是你们自己,选择了尽忠守节这条路。”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承担这条路最终的代价,不也是应有之义吗?”
“况且,”他语气微顿,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唯有旧主亲手埋下棺木,新的秩序,才能毫无挂碍地生根发芽。这,便是代价,也是……必然。”
说完,他不再看面色惨然的屈原和惊恐万状的熊横,转身,身影缓缓融入浓重的暮色之中,只留下那句冰冷的话语,在渚宫的残照里回荡。
屈原扶着几乎瘫软的熊横,望着姬延消失的方向,心中一片冰寒。他直到此刻,才真正体会到这位年轻周天子那温和表面下,钢铁般的意志和为实现目标不惜一切的冷酷决断。
三日后的大典,无疑将是一场公开的处刑。熊横的尊严,楚国的最后一丝颜面,都将被碾得粉碎。
而他,屈原,这个曾经的楚国三闾大夫,又该如何面对?是眼睁睁看着旧主受此奇耻大辱?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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