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野人”如同滴入水面的墨迹,悄无声息地消散,未能留下任何可供追查的痕迹。墨家与王室密探倾力追查数日,回报皆是“其人如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北邙山麓未见其任何固定居所或人际往来”。这结果,既在姬延意料之外,细想却又在情理之中。那老者若真如此简单,反倒奇怪了。
此事暂且按下,姬延的精力重新聚焦于朝堂。苏厉领衔撰写的《天命维新论》初稿已成,文章引经据典,巧妙地将玉册中关于“天命流转需德政维系”的警示,与孟子民本思想、管子富国之策相结合,论证了推行均田、水利、太学等新政,非但不是违背祖制,反而是“承天应人,巩固国运”的必然之举。文章雄辩滔滔,逻辑严密,堪称一篇宏大的政治宣言。
姬延仔细审阅后,仅作细微修改,便下令将其刊印,先在雒邑士林间流传,试探风向。同时,他授意淳于髡,在主持太学筹备时,将此文的核心思想融入讲学之中,提前引导舆论。
果然,文章一经流出,便在士人阶层中引起巨大反响。赞同者击节赞叹,认为此文道破了治国安邦的根本;反对者则暗骂其“蛊惑人心,动摇国本”,尤其是那些利益可能受损的贵族门客,更是私下议论纷纷,抵触情绪暗流涌动。
朝会之上,关于新政具体细则的争论也愈发激烈。以楚王、魏王为首的一些诸侯,虽不敢明着反对《天命维新论》的大道理,却在具体实施上百般拖延,寻找借口。或言“民智未开,骤行均田恐生乱”,或言“国库空虚,兴修水利力有不逮”,或言“太学遴选标准难以把握,易使鱼龙混杂”。
面对这些软钉子,姬延并未动怒,也未曾强行压制。他知道,思想的转变非一日之功,利益的调整更是需要时机。他采取了更加迂回却更具渗透力的策略。
他下令在雒邑城外,划出王室直属的百顷公田,率先试行《均田令》细则,招募流民和无地农户耕种,并派遣得力官员指导,减免赋税。他要打造一个样板,让所有人亲眼看到新政带来的实际好处。
同时,他以“勘察水路,规划漕运”为名,派出数支由工师、墨家弟子和少量军队组成的勘探队,分赴各地。此举既是务实,也是宣示——朝廷推行水利的决心不容置疑,任何地方势力不得阻挠。
对于太学,他更是亲自过问,选定址,定章程,并宣布将亲自担任首任“祭酒”(名誉校长),并在太学落成之日,亲自讲授第一课。此举无疑极大地抬高了太学的地位,吸引了无数寒门士子的目光。
姬延如同一名高明的弈者,不疾不徐,步步为营。他用实际行动,一点点地撕开旧秩序的口子,将新政的种子播撒下去。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一日,姬延正在批阅关于水利勘探的奏报,苏厉与程邈联袂求见,脸色凝重。
“陛下,各地密报,近日市井坊间,流传起新的谣言。”苏厉沉声道,“言……言陛下之所以急于推行新政,乃是因……因得谶纬警示,周室国祚不过三代,故欲行险招,逆天改命!甚至……甚至有传言,将之前雍城‘王气’与此次玉册之事牵扯在一起,暗示陛下得位……得位……”
苏厉没有说下去,但姬延已然明白。谣言恶毒之处,在于将他的励精图治,扭曲成了因“国祚不久”而慌不择路的“倒行逆施”,甚至隐隐质疑他这天命所归的合法性!这背后,定然有熟悉内情、且对他极度敌视的黑手在推动!是秦国遗孽?是不甘权力的诸侯?还是两者勾结?
“可知谣言源头?”姬延放下朱笔,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流言四起,源头纷杂,难以追溯。但传播最烈之处,乃在齐、楚边境以及……雒邑的一些老牌贵族圈中。”程邈补充道。
齐、楚?田文?楚王?姬延眼中寒光一闪。他们终究还是不甘心吗?利用信息的不对称和民众对谶纬的迷信,发动了这场舆论偷袭。
“陛下,是否要立刻颁布诏书,严厉驳斥,抓捕散播谣言者?”苏厉建议道。
“不。”姬延缓缓摇头,嘴角却勾起一抹奇异的弧度,“他们不是喜欢用‘天意’‘谶纬’来说事吗?那朕便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天意’!”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湛蓝的天空,心中一个大胆至极的计划瞬间成型。
“传令钦天监!”姬延声音陡然提高,“三日后,朕要于南郊祭天,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仪式需隆重,但缘由……暂且保密。”
苏厉与程邈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此时祭天,虽无不妥,但似乎并非应对谣言的最佳方式?
姬延没有解释,继续下令:“程先生,你立刻去准备一件东西。”他低声对程邈吩咐了一番。
程邈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紧接着化为无比的钦佩与激动:“陛下……此法……此法简直……臣遵命!”
三日后,雒邑南郊,祭天坛。
旌旗招展,仪仗森严。姬延身着冕服,率文武百官、各国使臣,依古礼祭祀苍天。场面庄严肃穆,但不少知悉近期流言的人,心中都存着看戏的念头,想看看这位天子如何应对。
祭祀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直至最后,主祭官唱喏:“奠玉帛——”
按照礼制,此时应由天子将代表敬意的玉璧、丝帛等祭品置于柴堆之上,点燃,使烟气上达于天。
然而,就在姬延手持玉璧,即将走向柴堆之时,异变陡生!
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自东南方向飘来一片不大的、色泽略显暗沉的云朵,不偏不倚,正停在祭坛正上方!
“咦?那云……”台下观礼人群中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紧接着,更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那云层之中,竟毫无征兆地窜出一道刺目的亮白色电光,如同一条银蛇,直劈而下!并非劈向人群,也非劈向祭坛主体,而是精准无比地击中了堆放在祭坛一侧、准备用于焚烧祭品的巨大柴堆!
“轰!”
一声并不算特别响亮、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的雷鸣炸响!
柴堆瞬间被点燃,但燃烧的火焰,并非寻常的橘红色,而是一种奇异的、近乎纯白的烈焰!火焰升腾,竟隐隐勾勒出一尊巨鼎的形态,鼎身似乎还有模糊的符文闪烁!
“天火!是天火!”
“苍天显灵了!”
“快看那火焰!像一尊鼎!”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惊呼声、跪拜声响成一片!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神迹”惊呆了!连那些原本心存疑虑的诸侯和贵族,也看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姬延站在祭坛上,仿佛也对这“天火”感到震惊,他手持玉璧,对着那白色火焰形成的“鼎形”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无比的“虔诚”与“激动”,朗声道:
“苍天显圣,降下雷火,铸鼎示警!此乃肯定朕推行新政,利国利民之心!天意昭昭,民心所向,朕若不能革除积弊,造福苍生,则有负上天垂青!自今日起,凡有阻挠新政、散播谣言、祸乱民心者,即为逆天而行,国法不容!”
他的声音借助内力,清晰地传遍整个南郊。在那尚未熄灭的、奇异白色火焰的映衬下,他的身影仿佛与那“天铸之鼎”融为一体,充满了神圣与不可侵犯的威严!
这一刻,所有关于“国祚不久”、“倒行逆施”的谣言,在这煌煌“天威”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还有什么“谶纬”,能比这苍天亲自降下的“雷火铸鼎”更具说服力?!
祭天仪式在一片震撼与狂热的气氛中结束。“天火铸鼎”的神迹,以惊人的速度传遍四方,之前所有的流言蜚语,瞬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姬延的威望,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点。新政的推行,扫清了最大的舆论障碍。
回到王宫,苏厉与程邈激动万分地向姬延道贺。
“陛下!今日之事,必是上天佑我大周!”苏厉难掩兴奋。
姬延微微一笑,屏退左右,只留苏、程二人。
他走到案前,拿起一块看似普通的黑色石头,又指了指殿角一个不起眼的、连接着铜线(以漆包裹)的装置(简易的引电装置,程邈按姬延指示秘密制作),轻声道:
“非是天佑,乃是……人谋。那云,是朕令钦天监观测天气,算准了时辰地点。那‘天火’,不过是引导自然的雷电而已。那白色火焰和鼎形,是程先生提前在特制柴薪中混入的矿物粉末燃烧所致。”
苏厉和程邈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背后惊出一身冷汗,继而便是对姬延这胆大包天、算无遗策的谋划感到无比的震撼!陛下这是……连老天都敢算计,而且还算计成功了?!这是何等的魄力与智慧!
“可是陛下,此事若泄露……”程邈不无担忧。
“所以,此秘仅限于我三人知晓。”姬延目光深邃,“今日之后,‘天火铸鼎’便是事实!是苍天对新政的肯定!我们要做的,便是借着这股东风,将新政彻底推行下去!”
他成功地导演了一场“神迹”,利用人们对自然的敬畏,完成了对舆论的绝对碾压,将主动权牢牢握在手中。
然而,姬延心中却并无太多喜悦。他抬头望向窗外,目光似乎再次投向北邙山的方向。
这次是他赢了。
但那个神秘的“北邙野人”,若知晓此事,又会作何想?
他所谓的“古卷启示”中,是否也曾记载过……人为的“天火”?
这以人力操控“天意”的先例一开,未来,是否会引来更多不可测的变数?
一丝隐忧,悄然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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