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城破的第五日，初夏的日光已然带着灼人的热度，试图驱散这座古城弥漫的硝烟与血腥气。大部分区域的混乱已初步平息，周军旗帜在主要城垣和官署上空猎猎作响，黑甲士卒巡逻街巷，维持着一种紧绷的秩序。焚烧过的废墟依旧触目惊心，偶有零星的抵抗和清剿的厮杀声从某些深宅大院中传出，提醒着人们这场权力更迭的残酷底色。
屈原被软禁的那处宅院，位于昔日郢都较为清静的官宦区域，如今被周军里三层外三层地“保护”起来。院内陈设简单却洁净，饮食无缺，甚至还有几卷常见的书籍供他排遣，但无形的囚笼比石室的铁栏更令人窒息。他每日所能做的，便是在这方寸庭院中踱步，听着墙外传来的、属于征服者的陌生脚步声和口令声，心中五味杂陈。
他曾是这座都城权力的核心参与者之一，如今却成了局外人，一个等待最终裁决的囚徒。武承等人偶尔会前来拜见，言语间已自觉以周臣自居，兴奋地描述着周军如何秋毫无犯，如何安抚民众，以及姬延即将到来的消息。屈原听着，只是沉默，他无法苛责这些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以求生存和实现部分理想的人，却也难以融入他们的喜悦。楚国的殇，是他心中无法愈合的裂痕。
这一日清晨，院外忽然传来不同于往日的喧哗，马蹄声、脚步声、甲胄碰撞声汇聚成一股肃穆的洪流，由远及近。守卫的士卒明显更加紧张，腰杆挺得笔直。屈原站在院中一株梧桐树下，心知，该来的，终于来了。
未几，院门被推开，一身戎装、风尘仆仆却目光锐利的程邈走了进来，对着屈原微微一礼：“屈大夫，陛下驾临郢都，已在章华台安顿。陛下欲见大夫，特命末将来迎。”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屈原整理了一下那身依旧整洁却难掩落魄的青衣，神色平静：“有劳将军引路。”
章华台，这座楚国王权的象征，如今已换了主人。殿宇依旧辉煌，但往来穿梭的尽是周军将士和周室官吏，昔日楚宫内侍的面孔已难得一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新旧交替的陌生感。
在引路内侍的带领下，屈原穿过熟悉的回廊，步入他曾多次与楚王议政的正殿。殿内陈设未有大变，只是御座之上，端坐的不再是那个优柔寡断的熊横，而是身着一袭玄色常服、未戴冕旒的姬延。
他比在临淄时似乎更清瘦了些，但眼神更加深邃，平静的目光扫过来，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抵人心深处。苏厉、程邈等重臣分列两侧，武承等投诚的楚将亦在其列，皆垂首肃立。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缓缓走入的屈原身上。
屈原走到御阶之下，依照礼节，对着御座躬身一揖：“亡国之臣屈原，参见周天子。”声音平稳，不卑不亢，既承认了现实，也守住了最后的风骨。
姬延并未立刻让他起身，而是静静打量了他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屈子，别来无恙。郢都一别，不想是在此情此景下重逢。”
屈原直起身，迎向姬延的目光：“败军之臣，阶下之囚，不敢言恙。能得陛下亲临垂询，已是幸事。”
姬延微微颔首，不再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郢都已定，楚国疆土，十之七八已传檄而定。然，治国非仅恃刀兵。朕召屈子前来，是想亲耳听一听，对于这楚国未来，你有何见解？”
这个问题，极其尖锐，也极其致命。回答得好，或可寻得一线生机，甚至参与未来；回答不好，可能万劫不复。
殿内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尤其是武承等人，紧张地看着屈原。
屈原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荡：“陛下既问，屈原不敢不言。楚国至此，内因远大于外因。贵族奢靡，盘剥无度，吏治腐败，民不聊生，此乃积重难返之痼疾。陛下欲治楚地，首在安民，次在清吏。均田亩，减赋税，肃贪墨，选贤能，此四者，乃根本之策。若行此策，则楚民可安，楚地可定。”
他没有回避问题，也没有阿谀奉承，而是直接指出了楚国的弊病，并给出了与姬延在周地和齐地推行政策内核相近的解决方案。这既是对他自身政治理念的坚持，也是一种无声的试探——他想知道，姬延所谓的“新政”，在楚国这片土地上，是否会真正推行，还是仅仅作为征服的幌子。
姬延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但语气依旧平淡：“屈子所言，确是根本。然则，触及贵族利益，必然引来反弹，郢都前日之乱，便是明证。朕若在楚地行此策，屈子以为，当以何者为先，又以何者为要？”
“当以‘法’为先，以‘公’为要。”屈原毫不犹豫地回答，“设立法度，明示天下，无论贵族平民，皆需遵从。设立监察，严惩贪腐，无论亲疏贵贱，皆不姑息。唯有立信于民，示公于天下，新政方能推行无阻。否则，徒具虚文，与旧政何异？”
他这番话，隐隐有指责姬延若不能一视同仁、彻底推行新政，便与楚国旧贵族无异的意味。殿内气氛瞬间更加凝重，苏厉等人都不禁为屈原捏了一把汗。
然而，姬延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笑了起来，那笑声中带着一丝遇到知己的快意：“好！好一个以‘法’为先，以‘公’为要！屈子此言，深得朕心！朕在周、在齐，所为者，便是要打破这贵族世袭、盘踞地方之痼疾，建立一套不因人废、不因人兴的常道！”
他站起身，走下御阶，来到屈原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屈子，朕知你心系楚民，志在强国。如今楚国已入周土，楚民亦为朕之子民。朕欲在这楚地，大刀阔斧，推行新政，彻底扫除积弊！然则，此事非易，需得知楚地、有威望、通政略、持身正之人主持大局。”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郑重：“屈子，朕欲任命你为‘楚州牧’，总领原楚国之地一切军政要务，推行均田、减赋、肃贪、兴学等诸项新政！你可能胜任？可愿为这千万楚民，再披战袍， 但是朕所赐之战袍？”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苏厉、程邈纵然有所预料，也没想到陛下会如此直接、如此毫无保留地将整个楚地的治理权交给一个刚刚投降的敌国重臣！这需要何等的魄力与信任！武承等人更是激动得几乎要颤抖起来，若屈原肯接受，他们的选择便得到了最有力的背书，未来前途无量！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屈原脸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屈原也彻底怔住了。他预想过各种可能，囚禁、放逐、甚至被杀，却独独没有料到，姬延会给出这样一个提议！楚州牧！总领楚地军政！这意味着极大的权力，也意味着他可以将自己的政治理想，在这片他最熟悉的土地上付诸实践，不再受旧贵族的掣肘，不再有楚王的猜疑！
巨大的诱惑摆在面前。实现理想的路径，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豁然展开。
然而，接受，便意味着彻底背弃他曾效忠的楚国，背弃那个虽然昏聩却曾是他君王的熊横，背上“武臣”之名。他毕生所坚持的“忠”，将荡然无存。
他的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微微颤抖，久久无法言语。
姬延并不催促，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抉择。
殿内的寂静，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最终，屈原缓缓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极其复杂的痛苦与挣扎，他对着姬延，深深一揖到地，声音沙哑而沉重：
“陛下……信重之恩，屈原……感激涕零。然，忠臣不事二主。楚国虽亡，臣心……仍是楚臣。此身可死，此志……难移。陛下厚爱，屈原……唯有一死，以报楚国！”
他，拒绝了。
武承等人脸上瞬间血色尽失，眼中充满了失望与不解。
姬延看着毅然拒绝的屈原，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似是惋惜，似是了然，又似是……别的什么。他沉默了片刻，并未动怒，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朕，明白了。”
他转身，缓步走回御座，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既然屈子心意已决，朕不便强求。然，屈子之才，埋没可惜。楚地新政，亦需推行。”
“传朕旨意：即日起，设楚州，辖原楚地。州牧一职，暂由苏厉兼任，武承辅之，即刻着手推行均田、肃贪等诸项新政，遇有阻碍，无论涉及何人，皆以律法严惩不贷！”
“至于屈大夫……”姬延的目光再次落在屈原身上，带着一种深意，“且于郢都安心静养。待楚地稍定，朕，还有借重之处。”
他没有囚禁，没有处罚，反而给予了某种程度的自由和模糊的承诺。
屈原再次躬身，心中却无半分轻松，反而更加沉重。姬延的宽容与这种“留待后用”的姿态，比直接的惩罚更让他感到不安。他知道，这位深不可测的周天子，并未放弃将他纳入麾下的打算。
而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姬延在宣布完任命后，仿佛不经意地又问了一句：
“对了，苏厉，楚王……现今安置在何处？情绪可还安稳？”
苏厉躬身答道：“回陛下，按陛下吩咐，已将其安置于渚宫别院，有专人照料，暂无异常。”
姬延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目光投向殿外，深邃难测。
屈原的心中却猛地一沉。熊横还活着，而且被姬延“妥善”安置着。姬延在此刻突然问起熊横，是随口一提，还是……别有深意？这位已然沦为阶下囚的旧主，在这盘棋局中，又将扮演怎样的角色？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了屈原的脊背。他隐隐感觉到，郢都的惊雷，或许才刚刚炸响第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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