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娃娃的脸。方才还是烈日灼灼，转眼间乌云便从天际线翻涌而来，沉甸甸地压向大地，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丝风也没有，只有树上的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预兆着一场暴雨。
苏晚月正在新落成的“晚风”服装厂二楼办公室里，核对下一季度运往南方特区的衬衫订单。窗户大开着，却透不进半点凉意，只有机器运转的轰鸣声从楼下车间隐隐传来，像这个时代躁动不安的心跳。她揉了揉发涩的眼角，目光掠过窗外阴沉的天色，心头莫名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像是被这闷热的天气扼住了呼吸。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门卫老陈急促而慌乱的阻拦声。紧接着，办公室的门被“嘭”地一声推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几名穿着白色制服、表情严肃的工商执法人员站在门口，为首的一人亮出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文件，声音冰冷，如同铁器相撞：“苏晚月同志是吧？我们是市工商局经检科的。这是搜查令。我们接到实名举报，你厂内藏匿有大量非法进口的日本相机，涉嫌重大走私行为。请配合我们的检查！”
“走私？相机？”苏晚月手中的钢笔“啪嗒”一声掉在订单上，墨水晕开一小团蓝色的污迹。她猛地站起身，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凉。相机？她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她的厂子里只有布料、纽扣、缝纫机，哪来的日本相机？！
然而，执法人员显然有备而来，根本不容她分辨。几人迅速散开，开始在她的办公室里翻查。抽屉被拉开，文件被翻动，书架也被仔细检查。苏晚月站在原地，手脚冰冷，看着那些陌生的手在她苦心经营的一方天地里肆意动作，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屈辱感攫住了她。
“科长！这里有发现！”一个年轻执法员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带着一丝发现猎物的兴奋。
苏晚月的心猛地一沉，循声望去。只见那年轻人在办公室角落一个堆放样布和杂物的旧木柜底层，拖出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纸板箱。箱子上还贴着模糊的货运标签。
当箱子被打开的那一刻，苏晚月的呼吸几乎停止了。
里面根本不是布料或文件！赫然是几台崭新的、贴着日文标签的宾得、佳能相机！黑色的机身，冰冷的镜头，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不祥的光泽。它们像凭空出现的毒蛇，盘踞在纸箱里，对着苏晚月吐出冰冷的信子。
“证据确凿！苏晚月同志，你还有什么话说？”为首的科长脸色铁青，指着那箱相机，语气严厉。
“不可能！这绝对不是我的东西！我从来没见过这些相机！”苏晚月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颤抖，她冲上前，试图看清那些凭空出现的罪证，“这是陷害！是有人故意放在这里的！”
“陷害？”科长冷笑一声，“举报人连藏匿地点都说得一清二楚！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
就在这时，办公室外围观的工人人群中，响起一个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的声音，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惋惜：“哎呀，苏厂长，这……这是怎么回事？咱们厂可是守法经营的标杆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苏晚月霍然转头。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隙，周文斌穿着一件熨帖的的确良短袖衬衫，手腕上那块明晃晃的进口表闪着光，脸上带着一副忧心忡忡、难以置信的表情，慢悠悠地踱步过来。他的目光扫过那箱打开的相机，又落到苏晚月惨白的脸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极快，快得像错觉，却像淬了毒的针尖，精准地刺入苏晚月的眼中。
是他！一定是他！
苏晚月瞬间明白了。那个“热心”提醒她仓库需要整理、建议她把杂物暂时堆放在办公室角落的“好兄弟”！那个前世将她推入深渊、今生依旧阴魂不散的恶魔！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想冲上去撕碎他那张虚伪的脸，但残存的理智告诉她，此刻任何过激的反应，都只会坐实对方的奸计。
“周文斌！”她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带着血丝。
周文斌却像是没听到她的恨意，反而转向那位科长，语气诚恳：“王科长，我是苏厂长的朋友，也是咱们区个体劳动者协会的理事。这件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苏厂长一向遵纪守法，会不会是有人……恶意举报？” 他这话看似在帮苏晚月开脱，实则句句都在提醒对方“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其心可诛！
王科长的脸色更加难看，正要下令将苏晚月带走协助调查，一个冰冷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瞬间镇住了场子：
“怎么回事？”
陆行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显然是接到消息匆忙赶来的，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军装外套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扫过全场，将混乱的场面、那箱刺眼的相机、苏晚月苍白的脸、以及周文斌那副虚伪的嘴脸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在接触到那箱相机时，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他没有看苏晚月，径直走到王科长面前，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科长，我是陆行野。这件事，我需要了解情况。”
王科长显然认得陆行野，态度收敛了些，但依旧公事公办：“陆同志，我们也是依法办事。举报线索非常具体，现在也确实搜出了赃物。按照程序，苏晚月同志必须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陆行野的视线再次落在那箱相机上，停留了足足三秒。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没有争辩，没有质疑，甚至没有多看苏晚月一眼。他只是转向王科长，神色平静得可怕，沉声道：“好。我跟你们一起去。”
说完，他竟主动向门口走去，步伐沉稳，仿佛只是去参加一个寻常的会议。只是在经过苏晚月身边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苏晚月看到他深邃的眼底，没有惊慌，没有责备，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深海般的沉静，以及一种近乎残酷的决断。那眼神像一道无声的电光，瞬间击穿了苏晚月的恐慌和混乱。他微不可察地对她摇了摇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那口型似乎是——“别动，信我。”
然后，他没有丝毫犹豫，跟着执法人员走出了办公室。那挺拔的背影在昏暗的走廊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峭，也格外坚定。
周文斌看着陆行野竟然如此“配合”地被带走，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随即化为更深的、阴谋得逞的狞笑。他大概以为，陆行野这是黔驴技穷，被迫认栽了。
办公室内瞬间空荡下来，只留下满地狼藉和那箱如同诅咒般的相机。工人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恐慌和猜疑像瘟疫一样蔓延。
苏晚月独自站在原地，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为她混乱的心跳伴奏。她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手脚冰凉。陆行野最后那个眼神，那句无声的“信我”，像一团灼热的火炭，烙在她的心上。
信任？在这种人赃并获、铁证如山的时刻？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随身挎包的深处。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那把用红布包裹的黄铜剪刀。熟悉的冰冷触感传来，却奇异地带不来往日的丝毫安全感。
周文斌那淬着毒液的冷笑，陆行野离去时那沉默却决绝的背影，在她脑中反复交错。这一次，这枕下的锋芒，还能护得住她吗？还是……陆行野那看似引颈就戮的姿态背后，藏着更深的、她尚未看透的棋局？
暴雨如注，冲刷着这个世界，也冲刷着她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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