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静剂的药效像黑色的潮水，将陆寒霆从那个濒临破碎的温馨梦境里，再次拖回了无边无际的、没有任何光线和声音的深海。然而，这一次的沉睡，不再是一片虚无的空白。
现实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和冰冷的触感，开始侵入这片本应被药物隔绝的领地。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泥泞的江岸，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滴，抽打在他的脸上，生疼。眼前是那具扭曲变形的汽车残骸，像一头沉默的怪兽，趴伏在淤泥里，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救援人员的身影在强光探照灯下晃动，如同鬼魅，他们的动作在他眼中被无限放慢，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液压扩张器撑开车门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异常清晰。
然后，他看到了。
不是通过旁人的转述，不是透过证物袋的隔阂，而是无比真切地，用他自己的眼睛，看到了驾驶舱内那大片大片已经凝固发黑的、泼墨般的血迹。那血迹浸透了座椅的织物，污染了方向盘，甚至溅射到了碎裂的车窗内侧……那么大量，那么刺目。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混杂着江水腥臊和淤泥腐败的气息，蛮横地钻入他的鼻腔，直冲大脑。
他的心脏骤然停止，呼吸被扼杀在喉咙里。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被一只无形的手，塞入了他的掌心。
他低头，看到的是那个不锈钢的姓名牌。
沈清澜
主治医师
名字的刻痕在他眼中不断放大，扭曲，仿佛是用最锋利的刀刃，一笔一划刻在他的视网膜上，刻在他的灵魂里。那金属的冰冷触感，顺着他的手臂经络，如同剧毒的藤蔓，迅速蔓延至全身，冻结了他的血液，冰封了他的心跳。
“不——！！！”
一声绝望到极致的嘶吼，在他内心的荒原上炸响，却无法冲破药物和身体衰竭共同构筑的牢笼，只能在他的意识深处反复回荡，震耳欲聋。
病床上，陆寒霆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监护仪上的数值再次疯狂跳动，警报声尖锐地响起，打破了病房内短暂的平静。
“寒霆！寒霆！”周慕深扑到床边，紧紧按住他抽搐的肩膀，朝外面大喊：“医生！”
医护人员再次冲入，准备采取紧急措施。
然而，就在镇静剂针头即将再次刺入他皮肤的前一秒，陆寒霆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不再是空洞无神的眼睛，也不再是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此刻被一种浓稠的、化不开的绝望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深刻的自我谴责所充斥。
他没有看冲进来的医生，也没有看紧紧抓着他的周慕深。他的目光直直地、没有焦距地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与某个无形的、残酷的真相对峙。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干裂的唇瓣翕动了几下，发出几个破碎不堪的音节。
“……是…我……”
周慕深将耳朵凑近，心脏揪紧：“寒霆，你说什么？”
陆寒霆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他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从灵魂深处挤出了一句话，一句将周围所有声音都冻结的话：
“是……我……害了她……”
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像一颗投入冰面的巨石，在每个人的心头掀起了惊涛骇浪。
周慕深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陆寒霆的眼角，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迅速浸湿了鬓角的白发（如果他有的话）和枕头。那不是崩溃的嚎啕，而是认罪般的、无声的流淌。
“是我……逼她……太紧……”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纸磨过喉咙，“她……那么累……我……却只想着……把她……留在我身边……”
他的意识，在药物和崩溃的边缘，将那些被他刻意忽略、或者轻描淡写带过的细节，与最终那个惨烈的结局，强行串联了起来，并得出了一个足以将他彻底摧毁的“结论”。
他想起自己因为她忙于工作、偶尔的疏忽而流露出的不悦。
他想起自己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要求她减少去偏远地区义诊的次数。
他想起自己在她提及某个需要长期外派的研究项目时，那不容置疑的反对。
他甚至想起，最后一次分别前，她似乎欲言又止，眼神里有一丝他未曾深究的复杂情绪……是因为他施加的无形压力吗？是因为他过于强势的爱，让她感到了窒息，才促使她在那样的天气里，依然选择独自驾车前往云岭吗？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迅速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遮蔽了他世界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
“如果不是我……她不会……不会在那天……一个人……开车出去……”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陷入了自我构建的、无法挣脱的逻辑闭环里，“是我……我的爱……害死了她……”
巨大的悔恨和负罪感，像一座凭空出现的五指山，轰然压在了他早已破碎不堪的灵魂上。比失去她的痛苦更甚的，是这种“我才是罪魁祸首”的认知！
“不是的！寒霆！不是这样的！”周慕深用力摇晃着他，试图将他从这自我审判的深渊里拉出来，“那是意外！是天气原因！是道路问题！跟你没有关系！”
但陆寒霆仿佛听不见。他只是反复地、固执地重复着那句：“是我害了她……是我……”
他的身体不再剧烈颤抖，而是变成了一种细微的、持续的痉栾，仿佛每一寸肌肉都在承受着无形的鞭挞。他的呼吸变得浅而急促，脸色灰败得如同金纸。
医生趁机注射了镇静剂。
药效再次发挥作用，陆寒霆的身体逐渐松弛下来，眼睛也缓缓闭上，只留下眼角那未干的泪痕，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周慕深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看着好友即使在药物作用下依旧紧蹙的眉头，心中一片冰凉。
身体上的疾病或许还有药可医，但这种源自灵魂深处、将一切过错归咎于自己的、彻底的自毁倾向，又该用什么来拯救？
陆寒霆没有死在江边的暴雨里，没有死在呕出的鲜血中，却可能……会死在这无穷无尽的自责与悔恨里。
“是我害了她……”
这句轻飘飘的话，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锁住他生机的、最沉重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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