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已从浓墨般的深夜转为一种沉静的黛蓝，预示着黎明将至。书房里，那场汹涌的情绪风暴已然过去，只余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宁静与疲惫。
陆寒霆依旧靠在沈清澜身上，但不再是崩溃的依附，而是一种汲取温暖与力量的依靠。他的呼吸渐渐平稳，只是偶尔还会不受控制地轻颤一下，像惊弓之鸟残留的余悸。
沈清澜没有催促，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感觉他紧绷的肌肉完全松弛下来，才轻声开口，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现在，可以告诉我全部了吗？关于这个病，关于你的打算。”
陆寒霆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开始了他人生中最沉重、却也最释然的一次陈述。
他不再有任何隐瞒，从确切的阿尔茨海默症家族史开始，到父亲早发的、清晰的病程轨迹，再到他自己近期观察到的、那些可能毫无意义也可能意义重大的细微迹象——偶尔的命名困难，转瞬即逝的瞬间失神，以及那份被他反复研究、几乎能背下来的基因检测预约单。
“常染色体显性遗传，”他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医学语气解释着，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意味着，如果我携带致病基因，晨光他……就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也会携带。”
提到儿子，他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这是他所有恐惧的核心，是他自我谴责的根源。
“我查遍了所有资料，咨询了能联系到的所有专家。”他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结论都是一样的。目前，没有治愈的方法。最好的情况，也只是通过药物和生活方式干预，延缓病程。而且，干预越早，效果可能越好。”
这也是他最终决定预约检测的原因之一。不确定性本身就是一种折磨。知道了结果，哪怕是坏的，至少可以有针对性地去做些什么，为他自己，也为可能面临同样风险的下一代，争取更多的时间。
“我原本……是打算等结果出来再……”他顿了顿，没有说完，但沈清澜明白。他原本想独自承受那个可能宣判的答案，再决定如何告诉她，或者……是否告诉她。
“我知道这很自私。”他低声道，带着深深的自责，“把你蒙在鼓里，让你为我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和过度保护而困惑。但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可能会有的……怜悯，或者失望。”
他害怕看到她眼中的光芒因他而黯淡，害怕他们之间平等并肩的关系，会因为这份潜在的“缺陷”而失衡。
沈清澜安静地听着，直到他说完最后一个字，书房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彼此轻缓的呼吸声。
她轻轻推开他一些，让他能看清自己的脸。她的脸上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负面情绪，没有怜悯，没有恐惧，没有失望，只有一片沉静的、如同深海般的理解和一种异常清晰的坚定。
“首先，”她开口，声音平稳而有力，“谢谢你，最终选择告诉我。谢谢你，信任我。”
“其次，”她的目光锐利起来，带着科学家特有的审慎，“在基因检测结果出来之前，所有基于症状的猜测，都只是猜测，会增加不必要的心理负担。我们要尊重科学，以最终的检测报告为准。”
“第三，”她的语气缓和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意味，“无论结果如何，我们现在知道了风险，这就是最大的优势。我们可以立刻开始行动，为你，也为晨光，建立最全面的健康防护体系。饮食、运动、认知训练、压力管理……所有被证实有效的预防和延缓措施，我们一项不落地执行起来。”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陆寒霆，我爱的是你这个人，是你的灵魂，你的意志，你与我共同经历的一切。你的基因序列，只是你生物学构成的一部分，它定义不了你，更定义不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无论未来如何，我们共同面对，一起想办法。你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的回应，理性与情感交织，策略与承诺并存，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退缩。她接住了他抛过来的、最沉重的秘密，并且立刻将它转化为了一个可以分析、可以管理、可以共同应对的“项目”。
陆寒霆看着她，看着她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异常清晰和坚定的面容，心中那片荒芜的冻土，仿佛终于感受到了春水的滋润。他伸出手，与她十指紧紧相扣，仿佛要通过这个动作，将彼此的生命力连接在一起。
“好。”他嘶哑地回应，这一次，声音里带着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以及一种新生的力量，“我们一起。”
遗传病的阴影，在彻底的坦白与毫无保留的接纳中，似乎不再那么狰狞可怖。因为它不再是独属于他一人的、无法言说的秘密，而是变成了“我们”需要共同面对和管理的课题。
天光，终于刺破了最后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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