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城市灯火在窗外流淌成河。
家中，晚餐的余温尚在。
魏大勋收拾了碗筷，与白芷一前一后，很自然地回到了客厅。
魏大勋窝进沙发，顺手拿起先前看到一半的平板，屏幕亮起，依然是那些复杂的汉代未央宫复原图与考据文献。
白芷则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指尖在空气中虚点，眼前便展开只有她能见的、不断流淌更新的数据流界面。
客厅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温暖昏黄的光线恰到好处地将他们笼罩，又在两人之间那小小的空隙处柔和地交汇。
仿佛一道无形的、安宁的分界线，将他面前泛着冷光的电子屏幕，与她眼中那无声奔腾的幽蓝数据洪流悄然隔开，却又奇异地连接在同一片静谧的空间里。
“未央宫……”
魏大勋翻着那些晦涩的建筑图样和礼仪记载，眉头不自觉地微微皱起：
“夫人，这比盛唐长安复杂好多啊。光是前殿的台阶就有三阶九仞，什么‘天子之阶’，听起来就让人膝盖发软。”
白芷的目光从虚空中的数据界面移开，落到他面前的平板上。
超脑瞬间完成了对屏幕上所有信息的扫描与分析，并同步调取了相关数据库。
“未央宫，西汉帝国权力中心。其建筑规制承载着‘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的政治理念。”
她声音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三阶九仞，对应‘三公九卿’，是皇权秩序的空间体现。你感到的‘膝盖发软’，正是设计者希望达到的心理威慑效果。”
魏大勋眨眨眼，消化了一下这过于专业的解释，随即眼睛一亮：
“那我们在体验里，是不是要还原这种……‘威慑感’？比如游客一踏上台阶，就自动感觉到那种庄严肃穆、让人不敢大声说话的氛围？音乐也得是那种低沉厚重的编钟？”
“情感映射与空间叙事耦合方案，已在开发序列中。”
白芷微微颔首，对他的理解表示肯定：
“音乐采用根据曾侯乙编钟实物数据复原的‘黄钟’‘大吕’等正声音阶为基础，结合汉代文献记载的‘雅乐’节奏特征生成。环境音效会加入特定频率的次声波模拟，辅助营造肃穆感。”
魏大勋听得半懂不懂，但“编钟”“次声波”这些词让他觉得格外靠谱。
他兴奋地往前凑了凑：
“那场景呢？未央宫那么大，我们重点做哪里？前殿？温室殿？还是天禄阁、石渠阁那些藏书的地方？”
“首期体验模块，聚焦‘朝会’与‘经筵’两个核心场景。”
白芷调出一份简略的思维导图投影在空气中，只有他们两人能看见的淡蓝色光幕上，线条与节点清晰呈现：
“朝会场景，再现元封元年汉武帝接见西域使臣的宏大场面，展现帝国威仪与外交气象。经筵场景，还原石渠阁辩论片段，呈现汉代学术争鸣与思想活力。”
“汉武帝！这个好！”
魏大勋来劲了：
“一定要有卫青、霍去病吧？气势要足！还有那些西域使者，长得肯定跟咱们不一样，穿得花花绿绿的……对了夫人，”
他忽然想到什么，
表情认真起来：
“这种涉及历史人物的体验，尤其是帝王将相，会不会……太敏感了？咱们得把握好度吧？既要让人震撼，又不能让人觉得是在宣扬皇权思想啥的……”
白芷眼中数据流微微加速。
这是她在“昆仑镜”项目启动初期就重点论证过的问题。
如何平衡历史真实、艺术表现、当代价值观与普世体验，是比技术实现更复杂的挑战。
“模型已加载‘历史语境还原’与‘当代视角阐释’双轨叙事系统。”
她解释道，光幕上随之浮现出更复杂的结构图：
“体验者将同时获得两种信息流：一是沉浸式的历史现场感知，包括视觉、听觉、甚至当时可能存在的嗅觉（如香料、烛火）模拟；
二是经过智能筛选和解读的背景信息‘浮层’，以非侵入性方式提示历史背景、人物动机、事件后续影响，并引导思考诸如‘朝贡体系的双重性’‘儒学正统化进程’等深层议题。
盘古系统会根据体验者的文化背景与认知水平，动态调整信息呈现的深度与方式。”
魏大勋琢磨着这番话，慢慢理解了其中的精妙：
“就是说，咱们不是简单让人‘穿越回去当皇帝过瘾’，而是让人‘身处其中看历史’，还能带着现在的脑子去思考？”
“可以这样理解。”
白芷肯定道：
“目标是提供理解的基础，而非给出简单的结论。‘昆仑镜’是一面镜子，映照文明的多维样貌，启发观者自身的思考。”
“那互动呢？”
魏大勋追问：
“总不能光看着吧？在盛唐场景里，我还能跟虚拟的李白对诗，虽然他对得没我好。
在未央宫，能干啥？总不能让我去跟汉武帝辩论吧？”
“基础互动包括：观察模式、跟随模式、提问模式。”
白芷列举：
“观察模式下，体验者如幽灵般穿行场景，自由探索。
跟随模式下，可选定某位历史人物（如使臣、官员、学者）作为主要视角，体验其当日经历。
提问模式下，可对场景内关键元素或人物（经AI驱动）提出预设范围内的问题，获得符合历史背景与人物设定的回答。
与汉武帝直接辩论，不属于首期开放功能，但可在经筵场景，向虚拟的儒生博士提出学术性质疑。”
“那也够酷了！”
魏大勋已经开始想象自己作为西域小国使者，战战兢兢走进未央宫前殿的画面了：
“不过夫人，我还有个想法……咱们是不是也能做点‘接地气’的？
未央宫那么大，除了皇帝大臣，还有宫女、宦官、侍卫、工匠吧？他们的生活是啥样的？
能不能也让人体验一下？
比如……偷偷跟着一个给大殿送炭火的小宦官，看看他一天怎么过的？”
这个角度倒是白芷的规划中，优先级相对靠后的部分。
但超脑快速评估后，给出反馈：
【用户建议触及历史多维叙事层面，有助于丰富体验层次，提升情感共鸣与历史同理心。建议纳入二期开发备选方案。】
“建议有效。”
白芷从善如流，将“微观史视角叙事线”加入未央宫项目的扩展规划备忘：
“可从宫内服务机构如‘少府’‘掖庭’中选取典型角色，构建平行叙事线索。”
两人就这样——
一个凭着对历史的朴素好奇和艺术感知；
一个依靠近乎全知的数据支撑和理性推演；
竟然讨论得颇为投入。
魏大勋天马行空的“用户体验”点子，常常能跳出专家固有的框架，提出一些让白芷也觉得值得纳入考量的视角。
而白芷严谨的逻辑和庞大的信息储备，又能迅速将他的模糊想法，转化为可行的技术路径或内容方向。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
魏大勋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却还意犹未尽：
“夫人，做这个项目，你是不是得看特别特别多的古书？那些竹简啊、碑文啊，看得懂吗？会不会很枯燥？”
白芷沉默了片刻。
对她而言，“看”书这个概念并不完全适用。
她是“接入”和“处理”数据。
那些浩如烟海的古籍、考古报告、学术论文，是以数据流的形式被她瞬间吸收、解构、分析、关联。
枯燥与否，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无效参数。
但她理解了魏大勋问题背后的关切。
“信息处理效率很高。枯燥与否，取决于信息关联后产生的价值。”
她选择了一个相对易于理解的表述：
“例如，解析一枚汉代瓦当的纹样数据，关联同时期铜镜铭文、丝绸图案、漆器彩绘，可推导当时的美学偏好与精神信仰。
再结合墓葬形制、随葬品组合，可进一步推测社会结构与生死观念。这个过程，具有内在的逻辑美感与发现乐趣。”
魏大勋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总结道：
“懂了，就像我拼乐高，单个零件没意思，拼出个大家伙就特有成就感！你这是在拼一个……超级无敌大的、活的、历史的乐高！”
这个比喻让白芷的数据流都似乎凝滞了零点一秒。
随即，她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
“类比……存在一定合理性。”
她最终予以了谨慎的认可。
魏大勋却因为这个“认可”而开心起来，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自家夫人那庞大世界里一个有趣的小角落。
他心满意足地关掉平板，伸了个懒腰：
“不早了，夫人，该休息了！明天你还要去拼你的‘历史乐高’呢！”
白芷也关闭了眼前的虚拟界面。
就在魏大勋起身，准备去洗漱时，白芷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哥哥。”
“嗯？”
魏大勋回头。
“谢谢你。”
白芷看着他，灯光在她沉静的眼眸中映出一点微光：
“作为‘首席体验官’的建议，很有价值。”
魏大勋怔住了。
他听过白芷许多次冷静专业的分析，听过她简洁明确的指令，也感受过她沉默却实在的关心。
但如此直接、明确地为工作相关的事情道谢，几乎是从未有过的。
一股巨大的暖流和成就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几步走回来，蹲在白芷面前，仰头看着她，眼睛亮得惊人，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能帮上你的忙，我比什么都高兴！”
他忍不住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样去握她的手，却在指尖即将触及时，想到什么顿了顿。
白芷却主动将手递了过来，轻轻放在他掌心。
指尖微凉，掌心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魏大勋紧紧握住，感觉心里那点因为历史文献带来的枯燥和困倦，瞬间被熨帖得无影无踪。
他忽然觉得，参与这个项目，不仅是因为好玩，不仅是因为能和夫人有更多共同话题。
更是因为，他在以自己微小的方式，参与着一件无比重要、无比荣耀的事情——
帮助她，将那些沉睡在典籍尘埃和黄土之下的、属于自己文明的辉煌与智慧，以一种全新的、震撼人心的方式，重新带给这个世界。
“小芷，”
他握着她的手，
声音温柔而坚定：
“不管你要拼的是盛唐的楼，还是汉代的宫，我都会在你身边，帮你找最好看的‘零件’，提最傻的建议。咱们一起，让所有人都看看，咱们的老祖宗，有多厉害！”
白芷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炽热的光，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坚定不移的温度。
超脑后台，那条关于“伴侣情感支持对项目正向增益”的评估曲线，悄然向上攀升了几个百分点。
“嗯。”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反手，也微微收拢了手指。
窗外，万籁俱寂。
而在某个绝密的数据中心深处，代号“昆仑镜”的庞大工程，正沿着既定的蓝图，以及一些新加入的、充满人情味的“优化建议”，悄然生长。
它即将映照的，不仅是遥远的汉唐明月，或许，还有这个时代，一些人试图守护并传承文明之光的，赤诚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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