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未歇,祝九鸦裹紧黑袍穿行于南市的暗巷,冰冷的雨水顺着她脸颊蜿蜒而下,冲刷着干涸的血迹,也仿佛在洗濯这座巨大、腐烂京城的脓疮。
水珠砸在青石板上碎成细雾,混着腐木与尸油的气息扑面而来,耳中只有风声呜咽和远处野狗啃骨的咯吱声。
她的指尖触到袖中那枚碎骨——尚带余温,边缘还粘着谢文渊未凝的血丝,像一枚从活人身上剜出的印信。
小豆子紧紧躲在她身后,小小的手穿过斗篷缝隙,死死攥住那块肩胛碎骨——这是她今晚唯一的“魂秤值”凭证,也是踏入那个世界的敲门砖。
这骨片虽来得血腥,却是唯一能证明她曾斩杀一名“噬骨巫”血脉者的信物——在鬼市,死亡本身便是货币。
前方雾气骤然浓郁,湿冷如针,刺入衣领,渗进皮肉,仿佛连骨髓都被浸透。
巷道尽头,本该是堵死路的砖墙,此刻却无声无息地融化成一片混沌的黑暗,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缓缓晕开。
七盏幽绿灯笼自地缝间缓缓升起,悬浮半空,不燃自明,光晕微弱,恰好排成北斗之形。
火苗静止不动,却传来细微的“噼啪”声,像是有人在低语咒文。
一个飘忽的身影从灯笼阴影中踱出,手中提着一盏玲珑剔透的琉璃灯,灯芯里跳跃着一簇豆大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火苗,映得他眼窝深陷如枯井。
来人正是夜游郎,他的声音也如那灯火般,飘渺得像是风中的残烛:“子时未至,鬼市已开。但想进门,得先过‘走尸桥’——三十六具怨尸镇路,活人踩过去算赢,死人喂了地脉,也算有个归宿。”
他的目光在祝九鸦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她心口的位置,那里,阴髓牌正散发着与大地同源的微弱波动。
夜游郎的嘴角勾起一丝莫名的笑意:“你这牌子……二十年前沉进冥河时,我也见过一面。”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可惜,拿回来的人,没一个活着走出鬼市。”
祝九鸦没有回答。
她只是将那块肩胛碎骨小心地塞入袖中暗袋,然后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对小豆子道:“记住,若我三刻之内没出来,就带着沉香她们,有多远走多远。”
说罢,她再不回头,一步踏入那片由七盏灯笼圈出的黑暗。
脚落下的刹那,足底传来异样——不再是冰冷潮湿的石板,而是一种温软黏腻的触感,仿佛踩进了刚剥下的皮膜之中,甚至能感到某种细微的抽搐,如同脚下踩着尚未断气的残肢。
空气骤然凝滞,呼吸变得沉重。
一股混杂着尸蜡、陈年骨粉与地下水腥的味道涌入鼻腔,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一把锈铁屑。
四周的声响一点点剥离,雨声、风声尽数消失,只剩自己心跳在颅内轰鸣,咚、咚、咚,如战鼓催命。
待意识重新凝聚,她已立于一条宽广无边的地下阴河之畔。
河水漆黑如墨,不见波澜,却似活物般缓缓蠕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偶尔泛起细泡,发出“咕嘟”轻响,像是溺死者最后的叹息。
一座狭窄的白骨桥横跨其上,桥面由无数人类臂骨与腿骨拼接而成,缝隙间缠绕着干枯发丝,如同岁月打结的怨念。
她踏上桥的第一步,脚下的骨节便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声,紧接着,整座桥都仿佛活了过来,一声声压抑的、充满怨毒的低语从四面八方响起,如涟漪般在她脑海中回响,试图撕扯她的神智。
她身前,已有两名急于求成的刀客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
可他们刚走到桥中央,桥下的黑水突然沸腾,数十只惨白的手臂破水而出,死死抓住他们的脚踝,只听两声短促的惨叫,那两人便被瞬间拖入水中。
墨色的河面泛起几个血泡,随即又恢复了死寂,水面倒映不出任何影子,仿佛吞噬一切光与魂。
祝九鸦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她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了所有试炼者的最后。
她不是在过桥,她是在读桥。
每一根骨头的排列,每一处怨气的节点,都在她眼中构筑成一幅无形的阵图。
待桥上只剩下寥寥数人时,她终于走到了桥身中段一处不起眼的骨节前。
那里,一截指骨的朝向与其他骨骼有着微不可察的差异。
就是这里!
聚怨阵眼!
她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咬破舌尖,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炸开。
她俯身,一口精血不偏不倚地喷在那截指骨之上!
“《残卷·血引归位》!”
刹那间,血珠如烙铁般渗入骨缝,那截指骨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猛地自行扭转归位!
轰——!
整座走尸桥剧烈震颤,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被强行唤醒。
桥下的怨尸们齐齐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哀嚎,不再攻击过桥者,而是疯狂地反扑向仍在桥上的其余竞争者!
混乱中,惨叫声、骨裂声不绝于耳,夹杂着血肉被撕扯的“嗤啦”声。
祝九鸦的身影却如一道轻烟,在崩塌的桥面与狂乱的怨尸之间疾行如魅,几个起落间,已然跃上对岸。
她稳稳落地,听着身后的惨嚎,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
“谁说我要过桥?我只是让桥替我清场。”
桥的尽头,是一座腐朽的戏台。
木板早已霉烂,踩上去发出“咯吱”呻吟,仿佛随时会塌陷。
戏台正中,高悬着一面巨大的黄铜古镜,镜面斑驳,却隐隐流转着摄人心魄的微光,映出扭曲的人影,如同窥见前世残魂。
第二关,“照心镜”,映照人心最深的执念与恐惧。
一个接一个的试炼者站到镜前,镜中浮现出他们各自的梦魇:有人看到金银财宝化为泡影,当场疯癫;有人看到仇家索命,吓得瘫软在地。
轮到祝九鸦时,她面无表情地走上前。
镜中光影流转,浮现出一幅她几乎快要遗忘的童年画面:火光冲天的村庄,浓烟滚滚。
母亲将小小的她奋力推入一口枯井,自己则披散着头发,手持一把砍柴刀,决绝地转身迎向破门而入的士兵。
就在士兵的战刀即将落下的瞬间,画面无限拉近——那副染血的铁甲肩甲内侧,赫然烙着一只半隐半现的乌鸦纹徽!
正是靖夜司二十年前已经淘汰的旧制军徽!
祝九鸦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一股冰寒刺骨的恨意从脊椎直冲天灵盖,她几乎要脱口嘶吼。
耳边仿佛响起当年烈焰中的哭喊与金戈交击之声,胸口如遭重锤。
但下一瞬,她狠狠咬破了自己的下唇,尖锐的剧痛如刀劈入脑海,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那一瞬,火光熄灭,母亲的身影淡去。
她踉跄一步,膝盖几乎触地,却硬生生撑住。
耳边传来观众倒吸冷气的声音——原来刚才她整个人都被镜光笼罩,额角青筋暴起如蛇游动。
“逆观咒!”
她怒喝一声,反手将唇角渗出的一滴血珠,屈指弹向镜面!
血珠没入镜面,古镜发出一声嗡鸣,镜中景象突变!
不再是祝九鸦的记忆,反而现出另一幅画面——一个年轻的盲眼少年,正虔诚地跪在一座破败的巫族祭坛前,他亲手剜下自己的双眼,以血立誓,嘶吼着要斩尽世间所有噬骨巫的传承!
那张年轻而扭曲的脸,正是秤爷!
祝九鸦缓缓退后一步,心中冷笑:原来你不是憎恨巫术,你是憎恨自己没能成为巫。
一个被传承抛弃的奴才而已。
戏台之后,便是鬼市的中央广场。
广场中心,一座高台拔地而起,正是第三关,“称骨台”。
秤爷枯坐台上,身旁立着那架比他人还高的青铜巨秤。
规则诡异:所有挑战者依次上台,由秤爷亲自称量“魂重”。
体重越轻,魂魄越污浊;骨头越沉,命数越坚硬。
前面的挑战者为了让“骨重”更沉,无所不用其极,有的背着镇墓石兽,有的怀抱灌了铅的铁锭。
轮到祝九鸦时,她两手空空,就那么平静地站上了秤盘。
秤爷沙哑的声音响起:“报上你的凭证。”
祝九鸦从袖中取出那枚沾血的肩胛碎骨,抛了过去。
秤爷接住,用干枯的手指摩挲片刻,脸上闪过一丝戾气。
他将碎骨放入秤盘另一端,青铜秤杆剧烈地晃动起来,指针狂抖不止,却始终无法落定。
“无魂值?”秤爷盲眼转向祝九鸦的方向,怒喝道,“不可能!你的灵息被遮蔽了!再测一次!”
祝九鸦淡淡道:“不用了。既然称不出,那就用真本事算。”
话音未落,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小指,眼神没有丝毫变化,猛地一折!
“咔!”
清脆的骨裂声响彻全场!
她没有吭一声,任由鲜血顺着断指滴落,洒在脚下的秤盘之上。
她咬破舌尖,将一口精血喷在断指伤口上,同时默念一句早已遗忘的古语:“归骸引路,血契重开。”
刹那间,风云突变!
三具埋在地底深处的枯骨猛然破土而出,挡在她身前!
两具形如猎犬,骨骼狰狞,空洞的眼窝中燃着幽火,喉间发出低沉的咆哮;一具保持着人形,手持一柄由肋骨磨成的长刀,散发出森然杀意!
围观的鬼市异人一片哗然!
四周死寂。有人手中的酒壶滑落,砸在地上碎成齑粉。
毒娘子蛇皮面具下的双眼眯了起来,低声冷笑:“疯子……她根本不怕死。”
搬山客终于站起身,望向她的背影,喃喃一句:“这才是真正的‘承重之人’。”
就在此时,一名操纵着十具僵尸的对手狞笑着冲上台,想要趁机将她撕碎。
祝九鸦甚至没有踏出秤盘半步。
她只是抬起那只鲜血淋漓的左手,断掉的小指遥遥一指。
那具人形骨傀瞬间动了!
它化作一道白色残影,骨刀划出刁钻诡异的弧线,只听“噗噗”几声,十具僵尸的头颅便齐齐滚落在地。
骨傀毫不停留,一步跨到那名御尸者面前,骨刀干净利落地刺穿了他的心脏。
铜秤的指针,在骨傀斩杀对手的瞬间,终于停止了狂抖,猛地向下一沉,最终定格在一个骇人的刻度上。
秤爷的声音干涩而难以置信:“七……七斤二两!”
鬼市百年来的最高纪录!
胜利后,祝九鸦拒绝了鬼市提供的所有常规奖赏。
她径直走到广场角落一间挂着“命当铺”招牌的小铺前,对着里面枯坐如柴的青蚨婆婆,冷声道:“我要借十年阳寿。抵押品——这枚柳氏怨骨珠。”
她将一颗在冥婚堂缴获的、由枉死新娘怨气凝结的珠子放在柜台上。
青蚨婆婆枯槁的手指抚过珠子,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你是从哪弄来的?”
“杀人换的。”祝九鸦言简意赅。
青蚨婆婆缓缓点头:“十年阳寿,换一颗含恨三年的新娘怨珠……值。但我得提醒你——借命者,终要还命。将来收债的,不会是我。”
她话音落下,祝九鸦胸口猛然一紧,仿佛心跳慢了半拍——那是寿命被刻入天道契约的征兆。
契约达成,她转身欲离。
夜游郎却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边,悄然递来一张黄纸:“秤爷今夜会派人烧了你在南市的宿棚——他还联络了靖夜司赵无咎的人,说在鬼市发现了‘禁忌巫裔的踪迹’。”
祝九鸦接过纸条,看也未看,直接放入嘴中,缓缓嚼碎,咽下。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高台上依旧静坐的秤爷。
那盲眼老者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缓缓抬起手,用布满老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青铜巨秤冰冷的横梁。
祝九鸦收回目光,低声呢喃,声音轻得仿佛叹息,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占有欲:
“你的秤,本来该在我族祭坛上……现在,该回家了。”
夜色更深,鬼市的喧嚣渐渐褪去。
南市的尸窖是回不去了,京城之内,步步皆是杀机。
她拉着小豆子,贴着墙根疾行。
鬼市的灯笼渐次熄灭,唯有几盏残灯映出她们拉长的影子。
绕过三座堆满纸钱的香炉,穿过一道挂着褪色挽联的拱门——那里原是个卖往生符的小摊,如今已荒废多年。
最终,她们钻进一间门板歪斜的棺材铺,身后尘埃簌簌落下,像是一声压抑的叹息。
吱呀作响的破门被悄然推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迅速隐没在堆积如山的棺木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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