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秋末来得猝不及防,一场早霜打落了最后几片槐树叶,却没能冻僵延川县的棉田。苏砚秋站在田埂上,望着漫山遍野炸开的棉桃,白花花的棉絮像落了场迟来的春雪,风一吹,便簌簌地飘,沾在他的官袍上,鬓角边,像撒了把碎银子。
“苏大人您看!这朵棉桃里竟有五瓣絮!”一个农妇举着棉桃跑过来,粗糙的手托着雪白的棉絮,眼里闪着光。她身后跟着半大的小子,怀里抱的棉篓已经满了,棉絮从篓沿溢出来,沾得他鼻尖都是白的,却顾不上擦,只顾着咧开嘴笑。
苏砚秋接过那棉桃,轻轻掰开,果然见五瓣棉絮层层裹着籽,饱满得像团小云朵。“这是‘嘉棉’的优种特性,”他笑着说,“越是肥沃的地,结的棉桃越饱满,瓣数也越多。”
农妇听得直点头,转身冲田里喊:“都仔细着摘!瞅准那鼓囊囊的棉桃,咱今年的棉袄准能絮得厚实!”
田埂上很快热闹起来。男人们挑着空篓子来来回回,女人们坐在棉株间,手指翻飞,将棉絮从桃壳里剥出来,放进膝头的筐里。孩子们最是欢快,摘累了就躺在棉堆上打滚,起身时浑身都沾着白絮,像群会跑的棉花球,惹得大人笑骂着追打。
苏砚秋沿着田埂慢慢走,看农户们将摘好的棉花装进麻袋,看二丫带着几个姑娘用新造的弹棉弓抽打棉絮,弓弦“嗡嗡”响,把结块的棉絮弹得蓬松如雾。他忽然想起年初来时,这片地里还长着稀稀拉拉的荞麦,农户们提起过冬就愁眉不展,说“能有件打满补丁的单衣就不错了”。
“苏大人!”县令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举着张纸,“京城来信了!陛下说咱延川的‘嘉棉’种得好,要把咱这儿设为‘北方植棉样板县’,还派了工部的人来,说要建轧棉坊呢!”
苏砚秋接过信纸,阳光下,皇帝的朱批格外醒目:“棉暖万民,功在千秋。”他指尖抚过那八个字,忽然觉得眼角有些发潮。这半年的奔波忽然有了形状——是农妇筐里饱满的棉絮,是孩子们身上沾的白絮,是即将立起的轧棉坊烟囱,是这个冬天再也不会有人冻得缩在墙角。
轧棉坊盖得很快,原木搭的架子,黑瓦盖的顶,几台木制轧棉机转起来“嘎吱”响,将棉籽与棉絮分离开来。苏砚秋站在坊门口,看雪白的棉絮像流水般从机器里涌出来,农妇们用竹筐接着,很快堆成小山。有个老汉捧着刚轧好的棉絮,凑近鼻尖深深吸了口气,喃喃道:“这味儿,比新麦还香。”
入冬前,延川县的每个农户都分到了新棉花。女人们坐在炕头纺线,纺车“嗡嗡”转,棉线绕成锭子,再织成布,做成棉袄、棉裤、棉鞋。苏砚秋去农户家串门时,常看见炕头上堆着半成品,孩子们穿着新做的棉鞋,在屋里跑得起劲,鞋底敲得地面“咚咚”响。
“苏大人尝尝这个!”有农妇端来一碗棉籽糖,黑褐色的糖块裹着芝麻,甜香里带着淡淡的棉籽味。“这是用轧下来的棉籽榨的油熬的,您说这棉花,真是浑身是宝。”
苏砚秋含着糖块,甜味在舌尖化开,暖到心里。窗外,第一场雪落了下来,轻轻盖在棉田上,白皑皑的雪地里,棉秆挺立着,像在守护着地下的棉种。远处的轧棉坊冒着袅袅炊烟,与雪雾混在一起,朦胧得像幅画。
他忽然明白,所谓“功在千秋”,从不是什么宏大的誓言,而是藏在棉絮里的温暖,藏在农妇的笑脸上,藏在孩子们奔跑的脚步声里。当北方的寒风呼啸而过,穿得暖暖和和的人们推门看雪时,或许不会想起京城的朱批,不会想起远方的官员,但他们身上的暖意,早已把这份功绩,悄悄写进了岁月里。
雪越下越大,棉田被雪覆盖,像盖了层厚厚的棉被。苏砚秋站在雪地里,看着雪花落在自己的官袍上,与之前沾着的棉絮融在一起,忽然笑了。这雪,这棉,这人间的暖,原来早就紧紧连在了一起,像那轧棉机转出的棉线,丝丝缕缕,织成了最厚实的民生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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