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日头刚爬过东边的山坳，金晃晃的光洒在青石板铺就的村口小路上，把路边的狗尾巴草照得透亮。微风带着田埂上泥土的腥气和甜瓜的甜香，慢悠悠地拂过，吹得黄普头上的草编帽檐轻轻晃动，帽沿下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今儿个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白色短袖，领口处还能看到几针不太规整的补丁——这是前阵子哑巴兄弟陈军趁着下雨天没事，拿着针线给他缝的，针脚虽然歪歪扭扭，却缝得格外结实。下身是条卡其色长裤，裤脚挽到膝盖，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腿，脚上蹬着一双黑色帆布鞋，鞋面上沾了点瓜田的湿泥，一看就是刚从田里忙活完过来的。
黄普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木盒，盒身是村里老木匠打的，打磨得光滑发亮，外面用粗麻绳捆了个十字结，绳结上还别着几片新鲜的甜瓜叶，绿油油的，看着就招人喜欢。盒子里装的是刚从田里摘的“黄氏甜瓜”，个个都挑的是个头匀称、纹路清晰的，散发着浓郁的甜香，连空气里都飘着股让人心里发暖的味道。
“普子，搁这儿等半天了？”村口的老槐树底下，陈村长叼着旱烟袋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个竹编的蝈蝈笼，“那家人该到了吧？昨儿个打电话说今儿个一早就动身，这会儿也差不多了。”
黄普点点头，把木盒往怀里拢了拢，声音有点闷：“嗯，刚从田里回来，挑了些最好的瓜，给阿军带回去尝尝。”
提到阿军，也就是哑巴兄弟陈军，黄普的眼神柔和了不少。这小子跟着他快两年了，当初陈村长把他带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个瘦得像根豆芽菜的小伙子，穿着件不合身的旧衣服，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眼神里满是防备和不安。那时候黄普的甜瓜生意刚起步，正缺个手脚麻利的帮手，看这小子虽然不爱说话，但眼神透着股实在劲儿，就收留了他，让他当自己的助理，跟着自己打理瓜田。
谁知道这一相处，就处出了亲兄弟般的感情。陈军虽然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但脑子灵光，手脚也勤快。黄普教他怎么选瓜、怎么浇水、怎么防治病虫害，他一学就会，而且做事情格外认真，不管是烈日炎炎还是刮风下雨，总能在瓜田里看到他忙碌的身影。有时候黄普忙得忘了吃饭，他就默默回家煮碗面条端过来，上面还卧着两个荷包蛋；有时候瓜田里来了调皮的孩子偷瓜，他也不恼，只是笑着摆摆手，把刚摘的小甜瓜塞给孩子们，看着他们欢天喜地地跑开。
黄普性子直，有时候说话没个遮拦，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都是陈军在旁边悄悄拉他的衣角，用眼神提醒他。有一次，邻村的李二混来买瓜，故意挑三拣四，还想压低价格，说着说着就动了手，是陈军一把挡在黄普面前，虽然个子没李二混高，但眼神格外坚定，吓得李二混愣是没敢再往前凑。从那以后，黄普就把陈军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有好吃的先想着他，有好衣服也给他买，两人一起在瓜田里摸爬滚打，把“黄氏甜瓜”的名气一点点做了起来。
“这小子是个好孩子啊，”陈村长抽了口旱烟，烟雾缭绕中，眼神里满是感慨，“当年他流落到咱们村的时候，身上又脏又臭，饿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我把他带回村里，给了他口饭吃。我问他叫啥，家在哪儿，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眼里含着泪，后来才知道他是个哑巴。没想到啊，一别就是十五年，他家里人竟然还在找他。”
黄普心里也不是滋味。前阵子，他让村里的年轻人帮忙拍了几个“黄氏甜瓜”的宣传视频，发到了网上，没想到视频火了，不仅引来了不少客户，还让陈军的家人看到了。视频里，陈军正在瓜田里摘瓜，动作娴熟，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陈军的家人看到视频后，一眼就认出了他，连夜联系了村里，说这是他们十五年前被人贩子拐走的孩子陈军。
刚开始黄普还不敢相信，直到陈军的家人发来了陈军小时候的照片，照片上的小男孩眉眼和现在的陈军一模一样，他才确定，这个跟着自己朝夕相处的哑巴兄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亲人。
“来了来了！”陈村长突然指着远处的路口喊道。
黄普抬头一看，只见一辆黑色的轿车正沿着乡间小路缓缓驶来，扬起一阵细尘。车子停下后，从上面下来了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年轻姑娘，他们看起来都有些激动，眼神急切地在村口张望。
“是阿军的家人。”黄普深吸了一口气，拎着木盒迎了上去。
中年夫妇看到黄普，又看了看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陈军，眼睛一下子就红了。那个中年妇女快步走到陈军面前，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又怕吓到他，只是哽咽着说：“阿军，俺的儿，真的是你吗？”
陈军看着眼前的妇人，眼神里先是迷茫，然后慢慢变得清明，他盯着妇人的脸看了许久，突然眼睛一红，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妇人的头发，又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妇人，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情绪激动得浑身发抖。
“是俺的儿，是俺的阿军！”妇人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陈军，失声痛哭起来，“十五年了，俺们找了你十五年啊，你可算回来了！”
中年男人也红了眼眶，他拍了拍陈军的后背，又转向黄普，深深鞠了一躬：“小伙子，多亏你照顾俺家娃这么长时间，俺们全家都谢谢你！”
“大叔，您太客气了，”黄普连忙扶起他，语气真诚，“阿军是个好孩子，这两年跟着我，也帮了我不少忙，我们就跟亲兄弟一样。”
年轻姑娘也走上前来，对黄普说道：“黄大哥，我是阿军的妹妹陈婷。我爸妈这些年一直没放弃找阿军，到处打听他的消息，都快急疯了。这次要不是看到你发的视频，我们还不知道阿军在哪里呢。”
黄普笑了笑：“都是缘分，能让你们一家人团聚，比啥都强。”
中年男人叹了口气，说起了当年的往事：“十五年前，那天我带着他去镇上赶集，一转眼的功夫，孩子就不见了。我们找遍了全镇，也报了警，可就是没有一点消息。这些年，我们跑遍了全国各地，吃了多少苦都不怕，就怕再也见不到俺们的娃。后来听说阿军是因为天灾逃出来的，流落到你们镇上，多亏了陈村长和你照顾他，不然俺们真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陈军站在一旁，听着家人的话，眼泪一直没停过。他拉了拉黄普的胳膊，指了指瓜田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脸上满是感激。黄普知道，他是在说，这些年在瓜田里干活，自己待他很好。
“阿军，跟俺们回家吧，”中年妇人拉着陈军的手，哽咽着说，“家里的房子已经重新盖了，你想吃啥俺给你做，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陈军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黄普，眼神里满是留恋和不舍。他伸出手，紧紧握住黄普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黄普能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量，也能感觉到他心里的不舍，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阿军，回去好好过日子，”黄普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家里有爸妈和妹妹疼你，以后就不用再吃苦了。要是想我了，想瓜田了，就回来看看，这永远是你的家。”
说着，黄普把手里的木盒递了过去：“这是我给你准备的‘黄氏甜瓜’，都是刚从田里摘的，带着回去给家里人尝尝，也算是我给你送的送别礼。”
陈军接过木盒，抱在怀里，眼泪掉得更凶了。他低头看了看木盒上的甜瓜叶，又抬头看了看黄普，然后指了指瓜田的方向，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眼神里满是怀念。黄普知道，他是在想念两人一起在瓜田里劳作的时光，想念那些一起吃苦、一起欢笑的日子。
“好了，时候不早了，咱们该走了，”中年男人看了看天色，对陈军说，“以后有空，咱们再来看黄大哥和陈村长。”
陈军点了点头，又紧紧抱了抱黄普，然后才跟着家人上了车。他坐在车窗边，一直看着黄普，眼神里的不舍几乎要溢出来。
车子发动了，缓缓驶离村口。陈军从车窗探出头，用力挥着手臂，嘴里还在“啊啊”地喊着，像是在跟黄普告别。黄普站在村口，也挥着手，看着车子一点点远去，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酸酸的，涩涩的。
微风拂过，吹得草编帽檐晃动，也吹乱了黄普的额发。他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车子消失在路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了，才缓缓放下手臂。阳光依旧明媚，甜瓜的甜香依旧浓郁，可身边却少了那个总是默默跟着自己、用眼神交流的哑巴兄弟，心里空落落的。
“普子，别难过了，”陈村长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军能找到自己的家人，是好事，以后他会过得很好的。”
黄普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知道，就是有点舍不得。”
就在这时，黄普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喂，您好，请问是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语气有些急切：“请问是黄普黄老板吗？我们是市里的农产品批发市场，看到你发的‘黄氏甜瓜’宣传视频，觉得你们的甜瓜品质很好，想跟你谈谈合作的事情。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黄普愣了一下，随即心里一喜。他的“黄氏甜瓜”虽然在当地小有名气，但还从来没有跟市里的批发市场合作过。如果能达成合作，那他的甜瓜就能卖到市里去，生意肯定能更上一层楼。
可是，一想到陈军不在了，以后瓜田的活儿就要自己一个人扛了，黄普心里又有些犯愁。陈军干活勤快，又懂瓜田的门道，他走了，自己还真有点不习惯。
“黄老板，你还在听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黄普定了定神，说道：“在听，在听。请问你们想怎么合作？”
“我们想先从你那里进一批甜瓜试试水，如果销量好的话，以后就长期合作，”陌生男人说道，“不知道你这边的供货能力怎么样？能不能保证甜瓜的品质和供应量？”
黄普看了看远处的瓜田，阳光洒在绿油油的瓜叶上，一个个饱满的甜瓜挂在藤蔓上，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他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暗暗想道：阿军走了，自己更要把瓜田打理好，把“黄氏甜瓜”的名气做得更大，这样才对得起阿军这些年的付出。
“没问题，”黄普的语气坚定了起来，“我们的甜瓜品质绝对有保证，供应量也没问题，只要你们需要，我随时都能供货。”
“那太好了，”陌生男人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们明天就派人过去跟你详谈，你看方便吗？”
“方便，方便，”黄普连忙说道，“我随时在瓜田等着你们。”
挂了电话，黄普的心情好了不少。他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已经升到了头顶，阳光格外刺眼。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转身朝着瓜田的方向走去。虽然哑巴兄弟走了，但生活还要继续，生意还要做下去。他相信，只要自己努力，一定能把“黄氏甜瓜”做得越来越好，也相信，哑巴兄弟在远方，也会为他祝福。
只是，他心里还有一个疑问：陈军回家后，会不会适应家里的生活？他的家人会不会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疼他、爱他？而这次市里农产品批发市场的合作，又会不会一帆风顺？这些疑问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扎了根，让他对未来的日子既充满了期待，又有些忐忑。
风吹过瓜田，掀起一阵阵绿色的波浪，甜瓜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黄普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瓜田深处，只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印在松软的泥土里，就像他和哑巴兄弟之间的情谊，深深扎根在彼此的心里，永远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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