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书房。
空气里弥漫着陈墨、灰尘和一种紧绷的、亟待破茧的压抑气息。几盏油灯将光线挤压在书案周围，映照着陆明渊伏案的身影。他面前摊开放着几册刚从慈云寺地下暗室带出的、蒙着厚厚尘埃的经卷。这些经卷的封面并非常见的佛经样式，而是用一种暗沉近黑的颜料绘制着扭曲的符文，中央赫然是那令人心悸的“往生莲台”图腾！
沈清漪坐在书案另一侧，面前也摊开着一本。她已洗去了易容，露出清丽却难掩疲惫的容颜。纤细的指尖小心翼翼地翻动着脆弱泛黄的纸张，秀眉紧锁，清澈的眼眸专注地扫过那些扭曲怪异的文字和图样。空气中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两人间心照不宣的沉默。
自那日破庙雨夜重逢，陆明渊虽未再追问她突兀归来的缘由，但那眼神中深沉的探究与疑虑，如同无形的隔阂，横亘在每一次关于案情的交流中。沈清漪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玉扣之谜、师傅的泣血警告、长公主的杀机…每一个秘密都如同沉重的枷锁，让她无法坦诚。此刻，唯有眼前这能解开慈云寺迷雾的经卷，成了两人之间唯一安全的桥梁。
“大人，”沈清漪终于打破了沉寂，她的指尖停留在一页绘制着繁复草药的图样上，声音带着一丝凝重，“这些经卷，并非寻常佛经。其文字…是一种糅合了梵文、藏密真言、甚至部分南疆巫蛊符咒的混合体，晦涩艰深。但其核心内容…”她抬起眼，看向陆明渊，“是在宣扬一种名为‘往生莲台净土法’的教义。”
“往生莲台净土法？”陆明渊从面前的经卷上抬起视线，眸色幽深。
“正是。”沈清漪指向经卷上那反复出现的骷髅鬼莲图腾，“此教义以‘往生莲台’为终极象征，宣称世间为苦海，众生皆受业火煎熬。唯有信奉‘莲台圣尊’（即那尊非佛非道的邪神），虔诚供奉，饮下‘净业圣水’，方能在身死之时，灵魂得以超脱，升入由圣尊主宰的‘莲台净土’，享永恒极乐。”她顿了顿，指尖划过旁边一页绘制着各种扭曲痛苦人像的插图，“而那些不信者、背叛者、污浊者…则永堕‘无间莲狱’，受尽蛇噬火焚之苦，不得超生。”
陆明渊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惑众妖言，邪魔外道。这与寻常邪教蛊惑人心的路数，似乎并无太大不同。”
“若仅止于此，确无甚新意。”沈清漪的眸光变得锐利如针，她迅速翻动几页，找到一处用暗红色颜料特殊标注的段落，上面绘制的图案正是那紫色颗粒的形态和熬炼的简易器皿！“其歹毒之处，在于它控制信众的核心手段——‘净业圣水’与‘往生丹’！”
“净业圣水？”陆明渊眼神一凝，瞬间联想到玲珑带回的惊人消息——慧觉在“圣水”中下毒！
“不错！”沈清漪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怒意，“经卷中记载，欲入莲台净土，需定期饮用由‘莲台圣使’（即慧觉之流）赐下的‘净业圣水’，洗涤身心污浊。此水…”她的指尖重重戳在那暗红标注的文字上，“实则以‘牵机引’生毒为引，混入多种迷幻草药炼制而成！初饮令人精神亢奋，飘飘欲仙，仿佛真得佛力加持，祛病消灾。然长期服用，则如同饮鸩止渴，毒素深入骨髓，产生强烈依赖！一旦断饮，则如万蚁噬心，痛苦不堪！”
她翻到下一页，指着一种形如莲子的丹药图样：“当信众中毒已深，身心俱被掌控，对‘圣使’言听计从时，‘圣使’便会赐下所谓的‘往生丹’，宣称此丹乃通往莲台净土的‘船票’。此丹…”沈清漪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更是剧毒无比！以‘牵机引’精炼提纯，辅以数种烈性毒草，一旦服下，短则数日，长则月余，必在‘极乐’幻境中暴毙而亡！死时面容安详，甚至面带诡笑，正应了那‘往生极乐’的谎言！信众财产、甚至其家眷性命，皆被此邪教以‘供奉’、‘赎罪’等名目榨取殆尽！”
“好一个‘往生莲台’！”陆明渊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以佛为皮，行魔之事！以毒控心，谋财害命！这慈云寺，哪里是佛门净地，分明是吞噬血肉的魔窟！”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些被铁链锁住的女子、死者掌心的毒丸、血衣上的邪符…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邪恶的教义彻底串联起来！
“还有更关键的！”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她快速翻动着经卷，似乎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这经卷中提到，炼制‘净业圣水’和‘往生丹’的核心药引，是一种名为‘七叶莲心’的至毒之物！此物极其罕见，只生长于南疆瘴疠毒沼深处，形如七瓣莲花，其花蕊殷红如血，蕴含剧毒，亦蕴含强大的迷幻之力！经卷中绘制了此物的图样…”
她的指尖终于停在了一页泛黄的纸张上。那页纸的中央，用精细的墨线勾勒着一株奇异的植物：根茎如虬龙盘绕，七片狭长如剑的墨绿色叶片呈莲座状托起中心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而花苞中心，一点殷红的花蕊被刻意点染，如同凝固的血珠，妖异夺目！在图样旁边，还用扭曲的文字标注着名称。
当沈清漪的目光落在那株植物的墨线图样上时，她的呼吸猛地一窒！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这图样…这七片狭长的叶片，这含苞待放的花型，这殷红如血的花蕊…
虽然笔法古朴，细节略有不同，但那神韵！那核心的特征！
与她怀中那本《南疆异毒考》封面上，墨线勾勒的七叶草图腾，几乎一模一样！
不！不是一模一样！这经卷上的“七叶莲心”，分明就是她医书图腾所描绘植物的…成熟开花形态！
“七叶莲心…”沈清漪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猛地放下手中经卷，几乎是慌乱地抓过一直放在身侧、用粗布包裹着的《南疆异毒考》！手指因为巨大的震惊而微微发抖，她飞快地解开布包，露出靛蓝布面的封面！
昏黄的灯光下。
医书封面，那株古朴的七叶草静静绽放。七片叶子如剑，中心是紧紧闭合的蓓蕾，线条简洁而神秘。
经卷图页上，“七叶莲心”妖异盛开，殷红花蕊如血，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两幅图，一简一繁，一含苞一怒放，却仿佛同根同源，遥相呼应！
沈清漪的目光死死钉在两幅图之间，脑海中如同有惊雷炸响！师傅从未告知这图腾代表何物！只说是师门标记！可如今…这标记竟与炼制那控制人心、谋财害命的邪毒核心药引“七叶莲心”高度吻合！
难道…难道师傅…与这“往生莲台”邪教有关？！
难道那枚牵动“旧债”的玉扣…那“血染莲台”的警告…所指的“旧债”，竟是…
一个极其可怕、让她浑身冰凉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起！
“砰！”
书房门被猛地撞开！雷震那魁梧的身影带着一身汗气和松针碎屑冲了进来，黝黑的脸上还带着追打武僧留下的擦伤，神情却异常激动！
“大人！沈姑娘！查到了！俺查到了！”他喘着粗气，声音洪亮，瞬间打破了书房内死寂般的凝重，“那紫色毒丸…哦不，是‘牵机引’！俺按沈姑娘说的，重点查慈云寺后山！果然！在靠近后山断崖的一处废弃药圃里，发现了刚被翻动过的新土！挖开一看，下面埋着好些烧过的药渣和破碎的瓦罐！旁边还找到几根刚枯萎没多久的藤蔓根须！俺把东西都带来了！那药渣的味道，跟沈姑娘说的一模一样！还有…”他献宝似的将手里一个油纸包和几根枯藤放在书案上，目光扫过沈清漪惨白的脸和桌上摊开的两本书，也没多想，顺口就把他刚打听到的另一件事说了出来：
“哦对了！寺里有个老得快走不动道的老火工偷偷告诉俺，说那药圃，是很多年前，寺里一个懂医术的挂单和尚弄的！那和尚法号叫…叫啥来着…哦对！叫‘明净’！后来听说犯了戒律，被赶走了！他还说，那和尚走的时候，好像还偷了寺里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气得当时的方丈…也就是慧觉的师父，差点背过气去！那东西…好像就跟这‘七叶莲心’有关！”
“明净？！” 一直沉浸在巨大震惊和恐惧中的沈清漪，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她猛地抬起头，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极度的惊骇、难以置信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痛苦！
明净！
这个法号…她听过！
在她很小的时候，在她父亲沈正清一次醉酒后的痛苦呓语中，她不止一次地听到过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恨意和锥心的痛楚！
“明净…贼子…害我挚友…夺我…夺我…”
父亲从未明说“夺”走了什么，但此刻，雷震的话、那枚玉扣、这“七叶莲心”的图腾…所有线索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
难道…难道当年害父亲挚友蒙冤流放、导致陆明渊父亲惨死的罪魁祸首之一…就是这个法号“明净”、懂得炼制“七叶莲心”的慈云寺挂单和尚？！
难道师傅…也和这“明净”有关？！那本以“七叶莲心”为图腾的医书…
“噗！” 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从沈清漪口中喷出！溅落在面前摊开的《南疆异毒考》和那卷邪教经卷上！点点猩红，染红了靛蓝的布面和泛黄的纸张，也染红了那两株妖异神秘的七叶图腾！
“沈姑娘！” 陆明渊和雷震同时惊呼！
沈清漪的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精神冲击和连日奔波的疲惫如同山崩海啸般袭来！她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
“小姐！”玲珑的尖叫声从门口传来。
陆明渊离得最近，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上前，猿臂一伸，在沈清漪倒地之前，稳稳地将她揽入怀中！入手的身躯冰凉而轻颤，嘴角还残留着刺目的血迹。他低头看着怀中人惨白如纸的脸和紧闭的双目，感受着她微弱紊乱的呼吸，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惊怒、担忧和复杂情绪的浪潮，狠狠冲击着他素来冷硬的心防！
“雷震！”陆明渊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和戾气，“立刻去请最好的大夫！封锁消息！任何人不得靠近此间！”
“是！大人！”雷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冲。
陆明渊打横抱起昏迷的沈清漪，快步走向书房内间的软榻。他的目光扫过书案上那两本被鲜血浸染的书卷——靛蓝封面的医书与绘制着邪莲的经卷，还有那株名为“七叶莲心”的妖花图样…
明净…七叶莲心…
陆明渊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幽深锐利，如同淬火的寒刃！
这枚意外撞入他掌心的玉扣，所牵动的“旧债”…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血腥，更加沉重！而怀中这个身负重重谜团的女子，她的归来，她的昏迷，她的血…似乎都与这滔天的旧债，紧密相连！
他小心翼翼地将沈清漪放在软榻上，拉过锦被盖好。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冰凉的手腕，那微弱的脉搏跳动，像一根无形的线，悄然缠住了他冷硬的心。他站在榻边，目光沉沉地凝视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紧抿的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慈云寺的魔窟，慧觉的伪善，邪教的毒谋…还有这深埋多年、血染莲台的旧债…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漩涡中心。
而此刻，漩涡的核心，似乎正静静躺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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