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书房。
烛火通明,驱散了深秋夜晚的寒意,却驱不散堆积如山的卷宗带来的沉重压抑。慈云寺案的善后,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牵扯着无数亟待梳理的线索:慧觉及其爪牙的审讯记录、被解救女子的安置、邪教财物造册、受害者名录…每一份文书都浸透着血腥与污秽。
陆明渊端坐于宽大的书案后。圣旨擢升带来的短暂喧哗已然沉寂,此刻的他,依旧是那身半旧的靛青常服,只是脸色依旧带着重伤初愈后的苍白,左臂的动作也因余毒未清而略显僵硬迟缓。案头那盏油灯熬干了又添,跳跃的火光将他专注冷峻的侧脸映在墙壁上,明暗不定。
他手中执笔,蘸着浓墨,在一份关于查抄邪教“净业圣水”炼制工坊的卷宗上飞快地批注着。笔锋凌厉,字字如刀。沈清漪的身份之谜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心头,圣旨中沈正清那看似关切实则警告的耳语更如芒刺在背。但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纷扰压下,专注于眼前亟待理清的罪证。
屏风后的软榻上,沈清漪并未安寝。她披着一件素色外衫,就着榻边小几上一盏微弱的灯火,正仔细分拣、研磨着几味药材。空气里弥漫着药草的清苦气息。玲珑蜷缩在榻尾的小凳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小姐…”玲珑迷迷糊糊地嘟囔,“您也歇会儿吧…都陪了一晚上了…”
“快了。”沈清漪的声音低柔平静,指尖捻起一小撮淡黄色的粉末,凑到鼻端细嗅,“‘七步断魂’余毒刁钻,需用‘九转回阳散’徐徐拔除,辅以金针导引,方能根除不留后患。这几味药的配比和火候,差之毫厘便失之千里。”她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屏风缝隙外,那个在灯下伏案的挺直背影。他臂上那道狰狞的毒痕…她指尖微微用力,将药粉碾得更细。
书房另一角,雷震正对着几口沉甸甸的大木箱发愁。箱子里是从慈云寺地宫祭坛暗格里起获的、属于“往生莲台”邪教的核心账册和往来文书。纸张泛黄发脆,散发着陈年霉味和淡淡的香烛气息,混杂着血腥气,令人作呕。
“他娘的!这堆破纸比俺老雷扛过的石头还沉!”雷震揉着发酸的后颈,瓮声抱怨。他认字不多,对这些密密麻麻的账目更是头疼欲裂。陆明渊让他先做初步清点分类,他只能硬着头皮,像对待最危险的敌人一样,小心翼翼、笨手笨脚地翻动着一册册厚重的账簿。
哗啦…哗啦…
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雷震耐着性子,一页页翻过那些记录着“供奉”银钱、米粮、布匹甚至人口的邪异账目。他不懂其中深意,只觉得触目惊心,心头一股无名火越烧越旺。翻到其中一本格外厚实、封面用暗红颜料绘制着扭曲莲台图案的账册时,他的动作粗暴了些。
“刺啦——”
一声轻微的裂帛声!
账册封面内衬的厚纸,竟被他粗糙的手指无意间撕裂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哎哟!”雷震吓了一跳,赶紧想把裂口合上,生怕弄坏了挨骂。就在他捏着裂口边缘,试图将纸张抚平时,指尖无意间摩挲过裂口内侧的纸张纹理。
嗯?
触感不对!
雷震浓眉一皱。这封面内衬的纸张…似乎比寻常账册纸更厚实、更坚韧?而且…裂口内侧的纸面上,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凹凸感?他下意识地将那页撕裂的封面凑到眼前,借着旁边油灯的光,眯起铜铃大眼仔细看去。
昏黄的光线下,撕裂口内侧的纸张表面,并非一片空白!而是布满了无数极其细微、排列整齐的、如同水波涟漪般的细密暗纹!那纹路极淡,若非对着光线、又恰好撕裂了封面,绝难发现!
更让雷震心头一跳的是,在那片细密的暗纹中央,靠近装订线附近,似乎…隐约烙印着一个极其模糊的、不足指甲盖大小的印记!那印记线条复杂,像是某种特殊的符记或徽章,带着一种冰冷的、官方的气息!
“大人!”雷震几乎是本能地低吼出声,声音带着发现猎物的兴奋和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凝重,“您快来看!这破账本…有古怪!”
陆明渊执笔的手猛地一顿!锐利的目光瞬间如电般射向雷震!他放下笔,起身大步走到木箱旁。沈清漪也被惊动,放下手中的药碾,悄然走到屏风边,目光投向这边。
“何处?”陆明渊声音低沉。
“这儿!裂口里头!”雷震指着那撕裂的封面内衬,黝黑的脸上满是惊异,“您瞅瞅!这纸里头…有暗花!还有…还有个小戳儿!”
陆明渊接过那本撕裂的账册,指尖抚过裂口内侧。那细密的暗纹触手微有凹凸感,绝非天然纸张纹理,显然是特制的防伪印记!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模糊的徽记上。印记虽小且模糊,但那独特的、如同虎符交错的线条轮廓,以及下方隐约可见的、代表兵部专用的“勘合”二字篆体小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他的瞳孔!
兵部勘合!
这是只有兵部核准、用于重要军需物资或机密文书调拨时才会加盖的官方印记!代表着朝廷六部之一、执掌天下兵马的最高权力机构!
它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偏远县城、邪教魔窟的核心账册封面夹层里?!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陆明渊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慈云寺案背后,竟牵扯到兵部?!是某个兵部官员的个人贪渎?还是…整个兵部系统都已被这邪教渗透?或者…这“往生莲台”邪教本身,就是某个朝中大佬、甚至藩王势力,借以敛财、培植死士、图谋不轨的白手套?!
无数可怕的猜想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陆明渊的心头!他父亲当年蒙冤流放,所涉旧案扑朔迷离,其中隐约便有兵部某些人的影子!难道…这并非巧合?!难道父亲的旧案,与这慈云寺邪教,甚至与这账册上的“兵部勘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陆明渊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握着账册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猛地抬眼,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雷震和屏风边的沈清漪!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警惕和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雷震!”陆明渊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今日所见,烂在肚子里!对任何人,不得提起半字!包括玲珑!”他的目光尤其锐利地盯在雷震脸上。
雷震被他从未有过的凝重眼神吓了一跳,虽不明就里,但本能地意识到事关重大,立刻挺直腰板,压低声音:“是!大人放心!俺雷震嘴上有锁!”
陆明渊不再多言。他迅速将那本至关重要的账册合拢,用镇纸压住撕裂的封面。接着,他动作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随手整理般,将旁边几本无关紧要的经卷文书拿起,盖在了那本账册之上,将其彻底掩埋在文山卷海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直起身。窗外夜色浓重如墨,寒风掠过庭院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负手立于窗前,望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邃的眼眸里,疑虑如同深潭,幽暗翻涌,不见其底。
兵部…沈正清…“往生莲台”…父亲旧案…
这小小的清河县,果然是风暴之眼!而他手中这枚意外发现的“兵部勘合”印记,究竟是撕开惊天阴谋的钥匙,还是…将他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催命符?
屏风后,沈清漪静静地看着陆明渊沉默如山的背影,看着他肩头那无法卸下的沉重。她清澈的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和深沉的忧虑。她虽未看清那印记具体为何,但从陆明渊瞬间剧变的脸色和掩藏账册的动作,已能窥见那背后隐藏的滔天巨浪。这浪,或许已将她父亲沈正清,也一同卷了进去。
就在这时!
“咚!咚!咚!”
县衙后院方向,隐隐传来打更的梆子声。
三更天了。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陆明渊依旧伫立窗前,纹丝不动,仿佛与窗外的黑暗融为一体。
雷震挠了挠头,看着被掩埋的账册,又看看陆明渊的背影,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干脆继续笨手笨脚地整理其他箱子里的杂物,尽量不发出声音。
玲珑在软榻边睡得正沉,发出轻微均匀的呼吸声。
就在这万籁俱寂、紧绷如弦的时刻——
“砰!”
书房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毫无征兆地,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猛地撞开!木屑飞溅!
一道快如鬼魅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闪电般从洞开的窗口掠入!脚尖在窗台一点,身形毫不停滞,直扑书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卷宗!目标赫然是——那本被陆明渊掩藏在最下方的、封面撕裂的邪教账册!
“什么人?!”陆明渊反应快到了极致!在窗破的刹那已然转身!厉喝出声的同时,右手已闪电般抓起书案上的铜质笔洗,灌注内力,狠狠砸向那道扑向书案的黑影!左手则下意识地护向身后屏风方向!
铜笔洗带着破风声呼啸而去!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陆明渊反应如此迅速!扑向书案的身形在半空中诡异地一扭,险险避开了呼啸的笔洗!笔洗“哐当”一声砸在书案边缘,墨汁飞溅!黑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阻了一阻,动作慢了半拍!
“贼子休走!”雷震的怒吼如同炸雷般响起!他离书案最近,虽惊不乱,魁梧的身躯如同炮弹般射出!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劲风,狠狠抓向黑影的后心!
黑影头也不回,反手一扬!
嗤嗤嗤!
数点寒星如同毒蜂出巢,直射雷震面门和胸口!竟是喂了剧毒的透骨钉!
雷震被迫闪身躲避!毒钉擦着他的衣襟射入后面的书架,发出沉闷的入木声!
趁此间隙,那黑影已再次扑向书案,目标依旧是那本账册!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陆明渊眼中寒光爆射!他深知账册绝不可失!不顾左臂伤痛,脚下发力,身形如电,直扑书案!长剑虽不在手边,但他指掌间劲风凌厉,直取黑影咽喉要害!围魏救赵!
黑影似乎对陆明渊极为忌惮,不敢硬接这搏命一击。他猛地一个矮身,如同滑溜的泥鳅,避开陆明渊的掌风,同时右手五指成爪,极其精准狠辣地抓向那本被掩埋的账册封面!竟是想强行撕下带走!
“你敢!”陆明渊目眦欲裂!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着!”
一声清越的娇叱!
几道细微的银光,如同划破夜空的流星,从屏风后激射而出!精准无比地射向黑影抓向账册的手腕和手肘关节处!
是沈清漪!她不知何时已闪身而出,手中扣着的,正是几根用于针灸的银针!虽无致命杀伤,却足以阻滞关节,令其动作瞬间麻痹!
黑影手腕剧痛,动作一滞!抓向账册的手慢了半瞬!
就在这生死时速的刹那!
陆明渊的指尖,已然触及账册的边缘!他猛地发力,将账册连同压在上面的文书一起扫向自己怀中!
嗤啦!
一声刺耳的撕裂声!
黑影的指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只来得及在账册封面上又添了几道深深的抓痕!未能将其夺走!
一击未果,黑影毫不犹豫!他如同受惊的夜枭,猛地一个倒翻,身形快得不可思议,再次扑向洞开的窗口!显然是要遁走!
“留下!”雷震怒吼着堵向窗口!
陆明渊也毫不犹豫,将怀中账册往沈清漪方向一抛:“护住!” 同时身形暴起,直追黑影!
黑影身在半空,眼看要被雷震和陆明渊前后夹击!他猛地回身,双手连扬!
又是数点寒星分射陆明渊和雷震!同时,他袖中滑出一物,看也不看,朝着紧追不舍的陆明渊面门狠狠掷去!
陆明渊挥袖格开毒钉!那掷来之物却已到眼前!竟是一枚边缘锋利、带着倒刺的铜钱镖!他侧头急闪!
铜钱镖擦着他的鬓角飞过,带起几缕断发!深深钉入身后的梁柱!
而黑影已借这阻敌的瞬间,身影彻底融入窗外浓重的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娘的!跑了!”雷震追到窗边,看着黑洞洞的夜色,气得一拳砸在窗框上!
陆明渊止住脚步,脸色铁青如铁。他缓缓抬手,摸了摸鬓角被削断的头发,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一片狼藉的书房,最后定格在沈清漪身上——她正紧紧抱着那本至关重要的账册,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镇定。
“大人!您没事吧?”雷震冲过来,紧张地上下打量陆明渊。
陆明渊摇摇头,目光却死死盯着黑影消失的窗口,声音冰冷如霜:“好快的身手…好毒辣的暗器…”他走到梁柱前,用力拔出那枚深深嵌入木头的铜钱镖。
镖身冰冷,入手沉甸甸的。在镖身靠近边缘的位置,赫然刻着一个清晰的、龙飞凤舞的阳文小字——
“张”!
一个“张”字!
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陆明渊心头!
兵部左侍郎…张谦?!
那个在父亲旧案中,曾多次阻挠他查阅卷宗、言辞闪烁的兵部高官?!
难道是他?!
“张?”雷震凑过来,看着那个字,浓眉拧成一团,“这贼子姓张?”
陆明渊没有回答。他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铜钱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眼底的寒意如同万丈深渊。
线索,指向了朝堂。而风暴,才刚刚开始。
县衙后园小径。
雷震扛着依旧鼾声如雷、脸上媒婆痣在月光下格外醒目的柳如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方才书房的惊变动静不小,似乎惊醒了这位醉卧亭中的大小姐。
柳如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宿醉的头疼让她眼前发花。她只觉得身体颠簸,视线模糊中,似乎看到前方不远处书房窗外,陆明渊挺拔的身影正和一个素色衣裙的女子(沈清漪)站得很近,两人似乎在低声交谈着什么,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唔…墨卿…哥哥?”柳如眉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努力想看清。
雷震被她突然出声吓了一跳,瓮声瓮气地随口应道:“啊?大人?大人找啥?柳小姐你说梦话呢?还是想拆了沈姑娘的药庐?”他一边说,一边扛着柳如眉,像扛着一袋不安分的土豆,脚步不停地拐进了通往女眷厢房的月亮门,将书房那凝重的剪影抛在了身后。
夜风呜咽,吹过空寂的回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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