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衙二堂,往日的肃穆威严被一种奇异的、带着药草清香的喧腾所取代。大门洞开,初冬清冷的阳光斜斜照入,在青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堂内,原本摆放案牍公文的区域被临时清空,取而代之的是十几排简陋的长条木凳,此刻已坐得满满当当,甚至还有不少民众挤在门边、窗下,伸长了脖子朝里张望。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艾草、菖蒲焚烧后残留的辛香,这是沈清漪特意吩咐的,既能驱虫避秽,又能让来听课的人对“防疫”二字有最直观的感知。临时搭建的木台上,一张宽大的木桌铺着素净的白布,上面整齐摆放着几个蒙着细纱的藤筐、几个盛满清水的粗陶碗、几块颜色各异的矿石、几株带着泥土的新鲜药草,还有一个小巧精致的黄铜显微镜——这是沈清漪从京城带来的宝贝。
沈清漪端坐于台前,一身素雅的月白细棉布衫裙,乌发仅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住,几缕碎发垂落颊边,更添几分温婉。她脸上带着大病初愈后淡淡的疲惫,但那双清澈的眼眸却亮如寒星,沉静而专注。台下,是几十双充满渴望、好奇与劫后余生余悸的眼睛——有须发皆白、经验丰富的老郎中,有正当壮年、渴望精进的中年大夫,有眼神机灵的年轻药童,甚至还有一些衣着朴素、脸上带着劳作痕迹的农妇和半大孩子。他们都经历了血蛊之灾的恐惧,亲眼目睹了亲人邻里的痛苦与死亡,此刻,对台上这位“沈神医”、“义医”传授的救命知识,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虔诚。
“诸位乡亲,诸位同仁,” 沈清漪的声音清越而平和,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堂内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血蛊之祸虽暂平,然疫疠之道,防患未然,更重于亡羊补牢。清漪受朝廷‘义医’之号,享地方供奉,自当竭尽所能,将此番辨识蛊毒、防疫避秽之法,倾囊相授。不敢言授业,但求抛砖引玉,愿我清河之地,再不受此等无妄之灾。”
她微微停顿,目光温和地扫过台下。人群立刻安静下来,连窗边探头探脑的孩子都屏住了呼吸。
“今日,便从这‘水’说起。” 沈清漪拿起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清澈见底的井水,“水乃生命之源,亦为疫疠传播之捷径。血蛊之祸,其卵虫便曾污染水源。如何辨识水源是否洁净?”
她拿起一根细长的银针,在众人注视下,缓缓探入水中。银针依旧闪亮。“银针探水,可验砒霜等剧毒,然对蛊卵、细微虫豸,却无能为力。” 她放下银针,又从藤筐里取出一小撮深褐色的粉末——正是她指挥焚烧、净化水源时所用的药草灰烬混合物。
“此乃艾草、菖蒲、雄黄、石灰等物混合焚烧所得净水药灰。” 她将少许粉末撒入另一个盛着略显浑浊溪水的碗中,轻轻搅动。只见粉末迅速沉底,吸附了水中的悬浮杂质,水面浮起一层油膜般的污物。“若水源被污,投入此药灰,可见杂质吸附沉淀,或水面浮起异色油膜、泡沫。此乃初判之法。”
台下立刻响起一片恍然大悟的“哦”声和低声议论。一个老郎中捋着胡须连连点头:“此法简便!比那‘看’、‘闻’可靠得多!”
“然此法只能初判。” 沈清漪话锋一转,拿起那个小巧的黄铜显微镜,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镜筒,“若欲察其精微,则需借‘格物’之器。” 她示意旁边一个机灵的药童取来一滴从黑石村疫区水井取来的、看似澄清的存水样本,滴在特制的玻璃片上,置于镜下。
她俯身,调整焦距,片刻后,示意前排的几位郎中和药童上前观看。当先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凑近目镜,只看了一眼,便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脸色大变:“这…这水里…有…有东西在动!细如发丝!好多!”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哗然!恐慌的情绪如同涟漪般蔓延开来!
“安静!” 沈清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此乃寻常水蚤,非蛊虫!蛊卵或幼虫形态迥异,需仔细辨识!” 她亲自调整,将镜下调准到另一片存有处理过的、极其微量的蛊虫样本的玻璃片(已用特殊药液灭活固定)。
“诸位再看!”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和。
这次轮到那位老郎中旁边的中年大夫观看。他凝神细看,脸色也凝重起来:“此物…形似米粒,一端有细小钩刺…与沈姑娘当初在炼蛊洞所验之虫卵,确有几分相似!若非此镜,肉眼绝难分辨!”
恐慌瞬间被惊叹和后怕取代!显微镜的神奇和沈清漪的严谨,让所有人肃然起敬!
“是以,防疫首重水源!” 沈清漪放下显微镜,声音清晰地传遍大堂,“日常饮水,必煮沸!村中水井,需定时淘洗,井壁撒石灰。取水处上游,可定时投放净水药灰。凡遇水源变色、异味、或投入药灰后异常反应者,绝不可饮!需速报官府或医馆查验!”
“明白!明白!” 众人纷纷应和,脸上满是认真。
“其次,居所环境。” 沈清漪指向旁边燃烧着艾草的小炭盆,袅袅青烟带着辛香升起,“艾草、苍术、白芷等物焚烧熏蒸,可驱虫避秽,净化空气。尤其病患居所,衣物被褥,更需如此。衣物被褥,需以滚水煮过,于烈日下反复曝晒三日,方可再用!” 她语气斩钉截铁,“此非繁琐,实乃断绝虫卵蛰伏之关键!邻里间需互相监督,切莫因一时省事,遗祸无穷!”
“沈姑娘说得对!”
“回去就把家里的被褥都搬出来晒!”
“对!盯着点隔壁老王,他最爱偷懒!” 台下响起一片赞同和相互督促的声音。
“再有,便是这‘识毒’。” 沈清漪走到桌边,拿起几株形态各异的药草。一株叶片翠绿,开着紫色小花,清新可爱;另一株则叶片暗绿带紫斑,结着鲜红的浆果,艳丽诱人。
“诸位请看此二株。此株名为‘紫花地丁’,清热解毒,良药也。” 她指向那株清新小花。
“而此株,” 她指向那株带紫斑、结红果的,“名为‘蛇灭门’,其根、叶、果皆含剧毒!尤其这鲜红浆果,最易诱孩童误食,轻则呕吐抽搐,重则丧命!然其形态,与山间常见野果‘红娘子’颇为相似!”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尤其是那些带着孩子的农妇,脸色都变了。
“如何区分?” 沈清漪拿起两株草,耐心讲解,“看叶!‘蛇灭门’叶背有蛛网状紫纹,揉碎后有刺鼻辛味。而‘红娘子’叶背光滑,气味清香。再看果!‘蛇灭门’浆果虽红,但顶端有黑色宿存花萼,状如小帽。‘红娘子’则无此特征。” 她讲得细致入微,又拿起一块赭红色的矿石,“此乃‘赭石’,可入药。然若遇此物…” 她又拿起一块色泽金黄、带着金属光泽的矿石,“此乃‘雌黄’,色似黄金,却含砒霜之毒!万不可误作颜料或药材!”
她将有毒之物与无毒之物一一对比,特征讲得清晰明了,台下众人听得聚精会神,不时有人拿出小本子记录,或互相低声确认。
“沈姑娘,” 一个坐在前排、穿着体面绸衫的中年人(是县里另一家药铺的掌柜)起身,恭敬地拱手问道,“此番血蛊之毒,诡谲异常。若…若他日再遇不明疫症,病患高热、皮肤现红痕、狂躁…我等该如何初步应对?如何避免如柳…咳,避免好心办坏事?” 他显然是想起了柳如眉香囊引蛊的乌龙,问得小心翼翼。
这个问题问到了关键,台下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沈清漪。
沈清漪神色不变,目光却下意识地扫过坐在郎中队伍稍后位置、正认真记录的柳如眉。柳如眉感受到她的目光,身体微微一僵,脸颊泛红,头埋得更低了些。
“问得好。” 沈清漪的声音依旧平和,“遇不明疫症,首要便是‘隔离’!将病患置于通风、单独之所,照料者需以布巾掩住口鼻,勤以药草水净手。其二,切勿胡乱用药!尤其是来源不明、未经确认的‘神符’、‘香囊’、‘仙水’!” 她语气加重,目光再次扫过柳如眉,柳如眉的头几乎要埋进胸口。
“其三,” 沈清漪拿起一根金针,“可于病患耳垂或指尖,刺取微量血液,置于清水中。” 她示意药童取来一碗清水,自己用金针在指尖轻轻一刺,挤出一滴血珠落入碗中。血珠在水中缓缓化开。“观其形态!若血滴入水,迅速扩散、溶解如常,则非血蛊之类。若血滴凝而不散,边缘似有细微蠕动…则需高度警惕!当立即上报官府,并设法通知于我!”
她一边讲解,一边示范,动作行云流水,从容不迫。那份专业、冷静与耐心,深深折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连那些原本对女子行医颇有微词的老顽固,此刻眼中也只剩下由衷的敬佩。
“沈姑娘真乃神人也!”
“听君一堂课,胜读十年医书啊!”
“这才是真正的活菩萨!”
赞誉之声,发自肺腑,此起彼伏。
二堂门外廊下。
一道颀长的玄青色身影静静伫立在廊柱的阴影里,仿佛与廊下的幽暗融为一体。陆明渊不知何时已悄然到来,并未惊动堂内任何人。他背靠着冰冷的廊柱,双手抱臂,深潭般的目光穿透洞开的门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木台中央那抹月白色的身影上。
堂内沈清漪清越平和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每一个字都如同清泉,流淌在这劫后余生的清河县上空。他看着她耐心地讲解水源辨识,看着她操作那神奇的显微镜,看着她拿起有毒的药草仔细辨析,看着她示范验血之法…她脸上的神情专注而宁静,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辉。那份将深奥医理化为浅显常识的智慧,那份面对民众恐慌依旧从容不迫的定力,那份倾囊相授、毫无保留的仁心…
陆明渊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深潭眼底惯有的冷冽与沉凝,此刻被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赞赏所取代。那赞赏如同投入深潭的阳光,穿透层层寒冰,照亮了幽暗的潭底。他见过她金针封脉时的惊才绝艳,见过她验血辨蛊时的冷静睿智,见过她火焚蛊巢时的果决无畏,更见过她为自己吮吸毒血时的脆弱与坚韧…而此刻,在传道授业的讲台上,她展现出的是一种更加博大、更加深远的力量——一种足以惠泽万民、奠基未来的力量。
“医者,救一人为小善,救一地为大德,防患未然、授人以渔…方为至善。”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芽,悄然在陆明渊心间萌生。他看着堂内那些如饥似渴汲取知识的百姓和郎中,看着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之光,再看向台上那抹沉静的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悟冲击着他。他素来以智计破案、以律法安民为任,此刻却清晰地认识到,沈清漪所行之事,其功德之深远,或许更在自己之上。这份认知,非但没有丝毫嫉妒,反而让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与…骄傲?
堂内,沈清漪的讲解已近尾声。
“最后,” 她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殷切的嘱托,“防疫之要,首在‘慎’字。慎饮食,慎起居,慎环境。更需邻里同心,互相守望。凡遇异常,不轻信谣言,不讳疾忌医,及时上报。唯有众志成城,方能守护这一方乡土平安!清漪所学有限,愿与诸位同仁共勉,若有疑问,随时可至县衙东侧临时医馆寻我探讨。”
掌声,如同潮水般响起,热烈而真挚,久久不息。人群簇拥着沈清漪,争相询问着细节,表达着感谢。
廊柱阴影下,陆明渊唇边那抹赞赏的笑意渐渐敛去,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被众人簇拥的、如同明月般皎洁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转身,玄青的袍角拂过廊下的石阶,身影没入县衙后堂的幽深之中。
他心中那份关于宫廷阴谋的沉重阴霾,并未因这片刻的暖阳而消散。相反,沈清漪此刻展现出的价值与影响力,如同一把双刃剑。她越受民众爱戴,越深入清河民心,对于那隐藏在暗处、觊觎着她手中“金线重楼”线索的宫廷阴影而言,就越是一块难以忽视的绊脚石,一个必须谨慎对待的…目标。
危机,并未远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如影随形。
而在县衙西侧一个不起眼的、供“天使”王瑾暂居的小跨院月亮门后,一道阴鸷的目光,也正透过缝隙,冷冷地窥视着二堂方向隐约传来的喧腾与掌声。王瑾那张白胖无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毒蛇般冰冷的算计光芒。他无声地退入阴影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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