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浙,杭州。
吴越王府。
与江南各地的烽火连天相比,此地歌舞升平,恍若仙境。
钱镠很满意。
在他那位好女婿的“帮助”下,他兵不血刃便夺回了睦、婺、衢三州。
今岁更是亲手剿灭了卢约,将处州、温州这两块肥肉彻底吞入腹中。
如今的他,是名副其实的两浙之主。
按理说,徐温篡位,江南人心动荡,正是他经略天下的大好时机。
可惜,钱镠早已没了那份雄心。
他老了。
已过知天命之年。
这两年,杨行密、钟传这些老对手的相继病逝,让他心有戚戚。
任你是何等英雄,终究敌不过岁月。
征战了一辈子,如今他只想安享晚年。
就在三日前,他纳了第二十八位妃子。
此刻,他正搂着这位人比花娇的美人,眯着眼,听着靡靡之音,心情舒畅。
酒肉的香气与脂粉的芬芳在空气中交织,伴随着靡靡的丝竹之音,构成一幅奢靡的画卷。
他端起一只汉白玉雕琢的酒杯,杯中盛着醇厚的佳酿,轻轻摇晃。
那酒液在杯中打着旋,如同他年轻时在战场上旋转的刀光剑影。
只是如今,这杯中的酒,温润而甜美,再也没有了当年的血腥味。
他身边的这位美人,名叫“凝香”。
年方十六,正是江南女子最娇嫩欲滴的年纪。
她的肌肤,比那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还要细腻几分,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一层淡淡的、健康的粉色光泽。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襦裙,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祥云纹样,却又在腰间系了一条浅紫色的丝绦,随意地打了个蝴蝶结,为这份端庄增添了几分少女的俏皮。
当钱镠喂她葡萄时,她并未像其他妃子那般,直接张口接住,而是先轻轻地用指尖拈起一颗,凑近鼻尖,仿佛是要细细品味这葡萄的香气。
然后,她才将那颗饱满的葡萄,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动作优雅得体,仿佛每一个细节都经过千锤百炼。
当她咀嚼时,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那笑意并不张扬,却如同春风拂过湖面,漾开层层涟漪,让钱镠的心头也跟着荡漾起来。
她抬起眼,那双眼眸,不像寻常女子的杏眼或丹凤眼,而是微微向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妩媚,又因为那年轻的年纪,显得格外清澈。
当她望着钱镠时,那眼神里没有刻意的奉承,只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柔与依赖,仿佛钱镠便是她世界的全部。
“凝香”轻轻地拾起一枚被钱镠拨落到地上的葡萄,用她那纤细的手指,灵巧地拾起,递还给钱镠。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淡淡的、属于她自己的体香气息,钻入钱镠的鼻腔,让他那因年岁而有些迟钝的感官,瞬间被唤醒。
钱镠看着她,心中感慨万千。
他想起那一年,光启三年的杭州。
那时的他,还只是杭州刺史,名义上还听命于越州的顶头上司董昌。
那一年,淮南的饿狼孙儒,率领着号称十万、遮天蔽日的吃人军席卷浙西,兵锋直指杭州。
孙儒的军队,走到哪,吃到哪,不止是牛羊牲畜,粟米粮食,连人也不放过,所过之处,是真正的赤地千里。
杭州被围了整整半年。
城中的粮草从一日二餐,到一日一餐,再到以糠麸、草根充饥。
到最后,城中鼠雀俱尽,甚至出现了人易子而食的惨剧。
绝望如同瘟疫,在城中蔓延。
他记得,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几名将领跪在他面前,哭着劝他开城投降,说再守下去,全城百姓都要饿死。
他没有说话,只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那几颗还在诉说着绝望与乞求的头颅滚落在泥水里时,他身上溅满了温热的血。
他用那把滴血的剑指着城外连绵的敌营,对着身后一张张惨白的面孔嘶吼:“孙儒是狼!开了城,我们一样是死路一条!”
“我钱镠在,杭州在!谁敢再言降,这就是下场!”
那一刻,他用血腥和决绝,将这座濒临崩溃的城池,重新拧成了一股绳。
城中无粮,他便将自己麾下最精锐的“八都兵”分成数组,夜夜出城,袭扰敌营,焚其粮草,斩其哨探。
他用尽了所有兵法诡计,让孙儒那头猛虎疲于奔命,日夜不宁。
最后一战,他亲率三百死士,趁着大雾弥漫,直冲孙儒的中军大帐。
那一战,他身中数箭,甲胄尽赤,却硬生生在十万大军中凿穿了一个来回,斩了孙儒的数员心腹大将,彻底摧毁了敌军的士气。
当他浑身是血,却依旧立马于阵前时,围城半年的淮南大军,终于崩溃了。
那一战,他以一座孤城,硬生生拖垮了纵横江淮的枭雄孙儒,奠定了自己“东南屏障”的威名。
那时他何曾怕过什么?
无论是后来反叛的董昌,还是虎视眈眈的杨行密,在他眼中,皆是土鸡瓦狗。
可如今……
他看着身边美人凝香吹弹可破的肌肤,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细腻温度。
他再也提不起那股杀气了。
他甚至连多看一眼那份密报上的“杀人诛心”之语,都觉得有些心烦。
“大王,镇海军掌书记沈崧求见。”
亲卫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钱镠的动作顿了一下,怀中的美人凝香立刻乖巧地坐直了身子,不敢有丝毫逾矩。
沈崧,字吉甫。
此人乃钱镠起兵之初便跟随左右的元从旧臣,如今任镇海军掌书记,凡钱镠治下的一切文书、檄文、表奏,大多出自其手,是钱镠真正的心腹谋主。
“让他进来。”
钱镠懒洋洋地摆了摆手,并未屏退左右的舞姬与乐师。
于他而言,沈崧并非外人。
不多时,一位身着暗青色官袍,面容清瘦,眼神却炯炯有神的中年文士,迈着沉稳的步子快步走入殿中。
掌书记的官阶并不高,如一州刺史府中掌书记,仅是九品。哪怕是节度一军的掌书记,也不过从八品,所以只着青、绿官服。
但却无人敢小觑,只因掌书记从来都是上位倚仗的心腹,这就好比后世机要秘书。
他目不斜视,对周围的奢靡景象恍若未见,径直走到殿前,对着钱镠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
“臣,沈崧,拜见大王。”
“吉甫来了,不必多礼。”
钱镠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慵懒的亲近:“来人,赐座,赐酒。”
“谢大王。”
沈崧在下首的锦墩上端正跪坐,却并未去碰侍女奉上的那盏金樽美酒。
他抬起头,神色严肃地拱手禀报道:“大王,歙州与饶州刚刚传来密报,刘靖已于日前征发数万民夫,调集大批粮草军械至余干县,看其兵锋所指,似是要对盘踞在信、抚二州的危全讽动手了。”
“呵呵。”
钱镠闻言,不由得笑了。
他捏起一颗晶莹的葡萄,亲自喂到怀中美人的红唇边,看着美人娇羞地咽下,这才慢悠悠地开口,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邻家闲事。
“本王这个女婿,还真是个一刻也闲不住的性子。”
“春天才刚把饶州那块硬骨头啃下来,这才消停了几个月?秋天才刚到,就又迫不及待地要去砸危全讽那颗更硬的核桃了。”
沈崧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他沉声分析道:“大王,危全讽‘清君侧’虎头蛇尾,虽趁机夺了其弟危仔倡的兵马地盘,可江西地面上人心思动,正是根基不稳之时。”
“北面的朱温与李存勖即将于河北开战,血流漂杵,已成燎原之势,无暇南顾。”
“而淮南徐温弑主篡权,内乱未平,自保尚且不及。”
“此时此刻,确是刘靖攻取江西的最好时机。若是拖延下去,待各方势力缓过这口气来,再想动手,便难上加难了。”
“刘刺史此举,时机抓得极准。”
“不错。”
钱镠赞许地点了点头。他虽然耽于享乐,但这点基本的军政眼光,是从未丢下的。
他忽然来了兴致,仿佛想起了什么得意的事情,带着几分向老友炫耀的口吻,打趣地问道:“吉甫,你且说说,本王当年选女婿的眼光,究竟如何啊?”
沈崧立刻躬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钦佩之色,由衷赞道:“大王目光如炬,慧眼识人,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及也。”
“刘刺史年少英雄,用兵如神,确乃人中之龙凤。”
这句恰到好处的恭维,让钱镠很是受用,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他不禁有些感慨起来:“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他入主歙州不过短短两年光景,不但把那弹丸之地经营得固若金汤,钱粮满仓,还能趁势而为从钟匡时和危氏兄弟口中夺了饶州这块肥肉。”
“如今这般架势,怕是用不了三年五载,这整个江西之地,都要改姓刘了。”
对于刘靖这股势力的迅猛崛起,钱镠并无多少忧患之思。
恰恰相反,他乐见其成。
如今的南方诸镇,能被他真正视作心腹大患的,唯有东面那头虎视眈眈的巨兽——淮南杨吴。
刘靖这头在江西新生的猛虎,闹得越凶,动静越大,就越能替他吸引和牵制杨吴的精力。
翁婿二人,一东一西,守望相助。
有刘靖在西边挡着,他这个吴越王的位置,才能坐得更安稳,这杭州城的歌舞,才能永远不停歇。
想到这里,他自然而然地记起了自己那位远嫁歙州的宝贝女儿,钱卿卿。
“算算日子,再过两三个月,便是永茗的生辰了。”
钱镠对沈崧吩咐道,“吉甫,你用心去库里挑些新奇的礼物,什么东海大珠、上好蜀锦、新罗人参,都备上。”
“到时候遣一得力之人,风风光光地送去歙州,莫要失了本王的体面,也别让外人觉得本王忘了这个女儿。”
“属下明白,定会办得妥妥当当。”
沈崧恭声应下。
钱镠满意地点点头,看着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老部下,鬓角也已染霜,不由温言劝道:“吉甫啊,如今我两浙安定,境内无事,你也莫要太过操劳。”
“你我君臣,都是过了知天命年纪的人了,也该学着享享清福了。”
沈崧心中轻轻一叹。
他今日前来,本还存着一丝念想,想借着刘靖出兵、江南动荡的局势,劝说钱镠是否也该早做布局,不可一味偏安。
可钱镠这番话,却像一盆冷水,彻底浇灭了他心中的那点火苗。
大王的雄心,已经随着这杭州城的温柔富贵,随着岁月的流逝,被消磨干净了。
“属下省得,谢大王体恤。”
沈崧将满腹的话语咽回肚中,恭敬地回答。
钱镠见他听劝,心情大好,热情地发出了邀请:“吉甫稍后莫走,今日无事,你我君臣二人,就在此殿中,小酌几杯,共赏此舞,岂不快哉?”
“谢大王厚爱。”
沈崧先是依礼道谢,随即,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从自己宽大的官袍袖中,取出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粗糙麻纸,双手呈了上去。
“大王,此物乃是臣下属的密探,花费重金从歙州购得。当地人称之为……《歙州日报》。”
“哦?日报?”
钱镠的眉毛微微一挑,来了些许兴趣。他挥退了要上前来接的侍女,亲自伸手接过了那份质地粗劣的麻纸。
当他展开报纸,看到头版之上那触目惊心的巨大标题时,他那双原本慵懒的眸子,猛地一凝。
“窃淮南,弑其主,徐贼温!”
他一字一顿地,将这行标题念了出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威势,让殿内原本靡靡的丝竹之声都仿佛为之一滞,舞姬们的动作也慢了半拍。
他快速地将整份报纸从头到尾扫视一遍,从怒斥徐温弑君篡逆,到宣扬刘靖治下减租减息、百姓安乐,再到一些新奇的农耕技巧和商贾趣闻……
他的脸色,由最初的好奇,慢慢转为凝重,最后,陷入了长久的沉吟。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殿内的歌舞早已停歇,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这也是我那好女婿弄出来的?”
沈崧沉稳地点头称是:“正是。据闻此物在歙、饶二州,三日一发,寻常百姓只需花费二十文钱便可购得。”
“如今,便是贩夫走卒,都已知晓淮南徐温之恶行,皆称其为‘徐贼’。”
他快速将整份报纸看完,陷入了长久的沉吟。
许久,他抬起头,眼神中哪还有半分慵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沈崧都感到熟悉的锐利。
“这也是我那女婿弄出来的?”
沈崧点头称是。
钱镠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报纸,忽然冷笑一声。
“有趣,当真有趣。”
他将报纸丢在案几上,看向沈崧:“吉甫,你说,那淮南的徐温,看到这份报纸会作何感想?”
沈崧沉吟道:“想必是雷霆震怒,视刘靖为心腹大患。”
“错了!”
钱镠断然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
“徐温此人,靠着阴谋兵变上位,根基未稳,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抓紧兵权,如何清洗异己。”
“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一份骂他的檄文,是小儿科的攻心之计。他或许会怒,但绝不会怕。”
“因为他的眼界,只看得到眼前的刀,看不到这纸上的天下!”
沈崧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钱镠的意思。
钱镠站起身,负手在殿中踱步,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
“他徐温看不懂,本王却看得懂!”
“这东西,是杀人不见血的刀!骂人只是它最浅显的用处!”
清议,大义,民心。
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平日里看不见摸不着,可一旦被人用这种方式凝聚起来,便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是一座能压垮任何英雄豪杰的大山!
“有趣,当真有趣。”
钱镠忽然笑了,笑声中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让怀中的美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叫‘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这个好女婿,他是要用这薄薄一张纸,瓦解对手的根基,动摇敌人的民心!”
“吉甫,你看,这等利器,我们是不是也该办一个?”
沈崧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精神猛地一振,压抑住内心的激动,连忙道:“大王英明!臣以为,我等亦可效仿,用以宣扬大王恩德,布告政令,使我两浙百姓,人人感念大王恩德。”
钱镠却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那双曾看透无数风云变幻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狐狸般老辣的精光。
“不,吉甫,你的眼界,还是小了些。”
他将那份《歙州日报》随手丢在案几上,整个人的气势为之一变。
那股慵懒闲适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当年那个提兵而起,席卷江南的枭雄霸气。
“只做这些,不过是拾人牙慧,亦步亦趋,气度小了。”
他的声音变得沉凝而有力,在寂静的大殿中回响。
“他刘靖能讲他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分田减租,我们便讲我两浙商贸繁荣,海波平靖,万国来朝!”
“他刘靖的报纸,骂的是淮南的徐温,与我何干?可天下识字之人,都会看!这不仅仅是骂给江西人听的,更是骂给天下人听的!”
钱镠站起身来,在殿中踱步,意气风发。
“所以,我要办一份报纸,一份比他更好的报纸!”
“要让我两浙的船队,带到高丽,带到日本,带到南洋诸国!”
“更要让他刘靖治下的那些商贾、士子都看看,究竟是他那穷山恶水的江西好,还是我这富甲天下的人间天堂,更值得他们前来投奔!”
“他讲他的大义,我们讲我们的正统!”
“他讲他的农桑,我们讲我们的工商!让他刘靖知道,也让天下人都看看,究竟谁才是这江南的真正主人,谁的治下,才是真正的乐土!”
沈崧怔怔地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直冲天灵盖。
他原以为大王雄心已死,只图享乐,却不曾想,大王的眼光依旧狠辣!
他恍然大悟,心悦诚服地一拜到底,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大王远见,臣……远不及也!”
“哈哈哈哈!”
钱镠得意地大笑起来,笑声在梁柱间回荡。
他走回软榻,一把将那惊魂未定的美人重新搂入怀中。
只觉得今日这歌舞,比往日更好看了,这杯中美酒,也比往日更香醇了。
……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这个藩镇过于凶猛更新速度全网最快。